第 1 節 野百合




    他沉默地撲向我,沉默地佔有我,沉默地退出我,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不發一言,反倒是我,對他分外配合。



    「隨安,就當你說的都對。」最終,他用力箍緊我的後腦,喘著氣說,「可你還是不明白,我究竟想要什麼。」



    或許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可我至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不想要什麼。



    這個人好看又強大,我曾想要他愛我,而最後我如願以償。



    被一個好看又強大的人愛著是很幸運的,尤其是當他一心一意,只愛著你的時候。



    可梁冠月是好看又強大的魔鬼,他的血天生就是黑的,他的每一根骨骼都浸泡在邪惡的基因裡。



    他並不會因為愛上了我,就忽然變得正常起來。



    這樣的愛不是我想要的——或許他想被我拯救,但我不會,我不會賭上尊嚴和底線,用我的人格作為祭品去拯救他,我沒有這個義務,他也沒有這個資格。



    浪子回頭金不換,可他不是想為了我回頭,他是想踩著我回頭。



    我絕不會為了他搭上我的人生。



    伏在我身上的人漸漸平靜下來,我摸了摸他的頭髮,用最溫柔的語氣問:「冠月,夠了沒有?」



    他身體僵硬,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地看著我。



    我不介意他陰沉的眼睛,抬起臉吻了吻他:「夠了就上樓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依舊沉默,從地上的衣服裡摸出手銬的鑰匙。



    我輕輕按住他的手,微微搖頭:「你上去吧,冠月,我今天太累了,我不想洗澡了。」



    他的手一頓,還是將鑰匙插進了鎖孔裡。



    「真的不想洗了,反正都是你的東西。」我甚至還對他笑了一下,輕鬆地說,「你知道的,我從沒嫌過你髒。」



    我曾是拿出真心實意來愛他的,是他自己嫌自己髒。



    「不是帶你上去洗澡。」半天,他低著頭不看我,轉動了鑰匙,啞著嗓子對我解釋,「帶你上去睡。」



    我靜靜地看著他,就這樣看了很久,久到他不得不抬起眼睛跟我對視。



    他打橫將我抱起,走了幾步,實在是避不開我的眼睛,才含糊地說:「你關節疼。」



    我哼笑了一聲,這笑裡只有嘲諷,他聽得出,我也沒想隱藏。



    「隨安,我又做了自我感動的事情,對不對?」



    「我說過了,沒用的,我永遠不會被你打動。」



    「可我沒想打動你,隨安。」他的眸子一動,忽然望向我,目光那麼坦然,令我有了片刻的失神。



    「隨安,我做這些事情,從來就不是為了打動你,我這麼做,只是想騙自己我其實對你很好,只是讓自己能更加心安理得地佔有你罷了。」



    他是如此理直氣壯,別說是羞愧,就連糾結也未見一分。



    在這種人身上,連人性掙扎的過程,都是一種奢望。



    他將我輕手輕腳地放在柔軟的床上,蓋上被子,掖好被角,低下頭輕輕吻我的額頭和眼皮,蹭過鼻尖,望著我的嘴唇片刻,卻最終沒有吻下來。



    這個過程中,我只是睜著眼睛盯著他看。



    他用手遮住我的眼睛,輕輕親了親自己的手背,我卻用被他解下來的手銬套住他的脖子,將他拉向我,一寸一寸纏綿地吻。



    他止住我的動作,取走我手上的手銬,躺在我身邊,才低低地說:「睡覺。」



    我是真的笑了出來。



    「冠月,我前幾天真的以為,你不沉迷於我,原來不是,你只是不沉迷於性。」我平躺在柔軟的床上,輕輕比起眼睛,懶懶地說,「其實你對這事沒什麼慾望,相反,你比大部分人更清醒,更剋制,連我都比你投入。」



    我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你做這些事只是在證明你擁有我,你在宣誓所有權,本質上和撒尿標記差不多。冠月,有時候你比我更像是一條狗。」



    他沒有否認我的話,也沒有之前被戳破的激動,只是說:「隨安,有的時候你在折磨我,卻不自知。」



    「我可以放過你的,冠月。」我直視他的眼睛,向他發問,「你可以放過我嗎?」



    「不行。」



    我沒抱什麼希望,此刻也談不上什麼失望。



    「冠月,」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他說,「你剛才何必留我一命。」



    他忽然發出一聲笑,轉過來,眼睛裡有異樣的神采:「隨安,你那麼熱愛的生命,現在卻因為我,而想放棄嗎?」



    「你很高興?」我問。



    「我喜歡你為我費盡心機的樣子,隨安,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拯救不了你的,冠月,你是個魔鬼。」我側過身去摸了摸他的臉頰,「別指望我,我不會陪你下地獄。」



    他捉住我的手,細細地在他臉側摩挲:「可是我會燒了天堂。」



    這幾天我偶爾會想起剛剛認識梁冠月的時候,他非常知道我喜歡什麼,我的夢想,我的興趣,我的審美。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那麼快就討得我的歡心。



    但是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對我的瞭解並不僅止於此,他還知道我的成長經歷,我的家人朋友,我的職場生活,知道我自己都可能忽略的許多細節。



    是我對他的瞭解太少了,甚至直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麼。



    他想把我變成一條狗嗎?可他這些天為什麼會允許我對他的頻頻冒犯?



    是他想學會像正常人一樣去愛嗎?那他又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裡有不加掩飾的慾望,我曾以為那是性慾,可我頻頻試探,卻又發現並不全是。



    其實他是一個作息很規律的人,在面對大部分的事情時,他都自律得幾近壓抑。此刻,他也是早早地醒來,廚房裡傳來煎鍋的聲音,噼裡啪啦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場夜雨。



    我拖著腳鐐來到廚房,從背後抱住他,踮起腳尖輕輕吻他的頸後。



    「熱。」他沒回頭,輕輕地對我說。



    於是我把吻換成煽情啃咬,噙著他脖子上一塊細嫩的皮肉,用尖牙去輕輕地折磨。



    他說過,我不該被他摸到我的尖牙,我偏不信。



    「別鬧,燙著你。」他側過頭,擺動手臂掙了一下。



    我不依不饒地纏上去,壓低聲音問:「什麼燙著我?你燙著我?」



    他嘖了一聲,關了火,回過頭靠在櫥櫃上看著我,表情沒有不滿,也沒有歡愉。



    我抓起他的手,牽著像摸小狗一樣摸了摸我的頭,對他說:「冠月,你這雙手還真不一般,剪得還挺好看。」



    於是他的眼睛順著我的臉緩緩下移,掃過我的脖子,戴了他最初送我的那條項鍊。



    再往下,他輕輕蹙眉:「怎麼這樣穿?」



    我穿著他昨天換下的白襯衫,還沒來得及洗,周身都是他古龍水混著洗衣液的味道。襯衫是經典款,一點多餘的設計都沒有,我穿起來很寬鬆,袖子遮住半個手掌,下襟則將將蓋住大腿。



    我不以為意:「這樣舒服。」



    他勾起嘴唇笑了一下:「你勾引我?」



    「什麼叫勾引,我們是情侶,被你說的跟偷情一樣。」我抬起手取下他的眼鏡,自己戴起來,問,「好不好看?這樣有沒有一點像你?」



    他又將眼鏡拿了回去,對我說:「隨安,別遮住你的眼睛,就這麼一直看著我。」



    重新戴起眼鏡,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腿,落在我戴著鐐銬的腳上。



    瓷磚很涼,看了一會兒,他像扛沙包一樣把我扛回了臥室,途中甚至輕飄飄地拍了我一把。



    我坐在床邊,他半跪在地上給我穿鞋,只要一抬頭就能發現,我只穿了一件白襯衫。



    可他心無旁騖地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轉身回了廚房,幾分鐘後又出現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出來吃飯。」



    我在餐桌對面看著他,桌下的腿像甩不掉的蛇一般緊緊地糾纏,腳鐐在安靜的房間裡發出瑣碎的聲音。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折磨他——他受不了我這樣,他寧可我恨他,算計他,他才能冠冕堂皇地找到傷害我的理由。



    「隨安,」他終於嘆了一口氣,抬起眼睛看著我,「這一招,你還真是屢試不爽。」



    「招數不在新舊,管用就行了。」我笑了笑,低著頭用筷子在碗裡百無聊賴地撥弄,半天才說,「冠月,我這個月沒來那個。」



    他放下筷子,抬起眼沉默地看著我。



    「你不放心我去醫院的話,可以先買試紙。」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笑了一下。



    「隨安,當我發現我是個瘋子的時候,就去做過手術了。」他用餐巾好整以暇地擦淨了嘴,靠在椅背上鬆弛地看著我,「我這種人,怎麼能有孩子呢?」



    我沒說話。



    「隨安,你在撒謊,你想出去,你想找機會逃離我身邊,但是沒關係。」他笑得很溫柔,我甚至看出了一點寵溺,「我說了,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麼,我都喜歡你為我費盡心機的樣子。」



    我聽了他的話也笑:「想騙你真不容易,冠月,可我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嗯。」他沒否定,也沒質問,只是很平靜地給我盛了一碗熱湯。



    「冠月,」我按住他的手腕,緩緩吐出一口氣,鼓足勇氣抬起頭,「我知道你接了鄭嘉穎的電話。」



    他放下湯碗,撥開我的手:「你好像忘了,寶貝,我不喜歡你提她。」



    「你和她說了什麼?」我輕聲追問,又補上一句,「告訴我,冠月,我願意為了這個答案,接受你的任何懲罰。」



    他的手一僵,我對嘉穎的關心讓他非常不滿,我知道他生氣了。



    我是真的做好了承受任何事情的準備。



    「用不著。」他最終卻沒有發怒,取了我的手機丟在桌子上,「你自己問她好了。」



    手機在光滑鋥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轉了幾圈,顫顫巍巍地停住,我伸出手去,將信將疑地拿了起來。



    「我能先看看消息嗎?」我問。



    他玩味地看著我:「你覺得呢?」



    我猶豫了一下,點開短信箱,裡面都是些垃圾消息,微信裡收到了幾條閒聊,都不是什麼急事,大部分得不到我的回覆,就作罷了。



    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社交的分寸感。



    我往上翻,被我置頂的聯繫人備註是冠月,後面還貼了一顆粉色的愛心表情,停在界面上的最後一句是:我快到餐廳了,一百天真的過得好快呀!



    哪怕只透過冷冰冰的文字,我也讀出了自己當初的歡愉。



    於是我怔怔地望著這行字出神,久到他出聲叫了我的名字。



    「後悔嗎,隨安?」



    我關掉界面,輕聲說:「後悔有用嗎?」



    「你能這麼想也挺好的,這或許就是命吧。」



    命?



    我沒搭茬,在通訊錄裡找到佳穎的電話,撥了過去。



    我從未覺得接通電話前的忙音如此冰冷,如此漫長。彷彿一個世紀過去了,佳穎依舊沒有接起電話。



    不祥的預感從我心底冒出來,像被打開的潘多拉盒子,一發不可收拾。



    他或許說了什麼,讓佳穎誤會了我。



    他或許恐嚇了她,讓她不敢再聯繫我。



    又或許他……



    我開始發抖,摳著手機的後殼,看向梁冠月。



    他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我緩緩地將手機從耳邊放下,盯著他,輕聲問:「你把她怎麼了?」



    他冷眼看著我,沒有一絲情緒,像塊石頭。



    我的心臟快要爆炸一般飛快地跳,跳得我想吐。



    從座位上站起來,我上前幾步,揪著他的領子,聲音發顫地質問:「她在哪呢?你把她怎麼了?」



    他一動不動,一雙冰冷眼睛緊盯著我的臉,半天卻忽然笑了一下,低聲說:「殺了。」



    我忽然失了魂,後退兩步,嘴唇動了動,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卻勾起笑容,甚至罕見地蹺起腿,搖晃杯中的紅酒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我用你送我的球杆把她殺掉了,敲了七八下,第一下還沒死,第二下腦袋就碎掉了,眼珠子都流了出來,還好套了四層袋子,險些弄髒我的襯衫……對了,就是你身上這件。」



    他的話語像帶刺的刮刀,一點一點將我凌遲。



    我不受控制地給了他一巴掌,想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來,無果,我抓起他盤子裡的餐刀,雙手握住指著他。



    我以為我會發抖,卻一動都沒有動。



    我連一隻蟲都不敢踩死,但此時,我像個以殺戮為使命的戰士。



    「冠月,我不想罵你魔鬼了。」我往前挪了一步,「我成全你,我們一起死吧。」



    他笑了一下,這笑分明是冷笑,但是卻很溫柔。



    「你想給她報仇嗎?寶貝,可能我真是個瘋子,你們口中那種友情,我真的感覺不到。」



    「與其說要給她報仇,冠月,」我又上前一步,「我更想親手摸摸,親口嚐嚐,你的血究竟有多冷。」



    他攤開手聳了聳肩,語氣很輕鬆:「那看來,這件襯衫上是註定要見血了。隨安,我準備好了。」



    我再上前一步,腳掌離開地毯,鐵鏈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噹的一聲。



    手機卻忽然震動了,伴隨著歡快卻機械的鈴聲,佳穎的名字在屏幕上赫然跳動。



    恍惚剎那,我忽然意識到,我或許犯了致命的錯誤。



    轉瞬之間,他奪走了我手中的刀。



    我驚叫一聲,把手機丟了出去,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瑟縮地跌坐在房間角落。



    手機摔在地板上,卻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我把身體緊緊靠在牆上,退無可退,只能看著那個拿著刀靠近我的人。



    他也看著我,緩緩走向我,就像剛剛我緩緩走向他。



    我想我是要失敗了,我即將因為一個錯誤的決定斷送性命。



    他卻彎腰撿起我落在不遠處的手機,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遞給我。



    「接起來。」



    我瑟縮著搖頭。



    他不說話,保持著遞手機的動作原地不動。



    我躲不過,取走手機,顫顫巍巍地按下免提。



    嘈雜的音樂和人聲從聽筒裡傳了出來。



    「喂,親愛的,剛剛太吵了我沒聽見。」她跟身邊的人喊了幾句什麼,換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好了,你說吧。」



    我不想被她聽出什麼,於是故作輕鬆地問:「你也太有閒心了,大早上蹦迪。」



    「我被公司派來德國培訓兩個月呀,你男朋友沒和你說嗎?」她聽起來很高興,嘰嘰喳喳地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交男朋友也不告訴我,還怕我搶你的?」



    「這不是還沒到時候,沒來得及……」



    「都同居了還沒到時候呢?親愛的你夠 open 的啊!」她頓了頓,又說,「不開玩笑了,有時間我得請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吃個飯,上次我給你打電話想說說培訓機會的事,他說你去洗澡了,聊了兩句,他直接跟我們老總打了招呼呢。」



    我的心一沉,強撐著搭腔:「是嗎?」



    「是啊,聽說你總跟他提起我,他可都吃醋了!」



    我舔了舔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渡進肺裡,轉了一個來回又吐出來。



    身體中的氧氣卻好像依然少得可憐。



    我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聲音有些嘶啞:「佳穎,我這幾天忙,過一陣子再聯繫你。」



    掛掉電話,我將手機隨意放在地板上。



    我捂住臉,疲憊地順著牆面往下滑,顫抖的聲音封在手掌裡:「你可以開始了,冠月,你的懲罰。」



    我的衝動可能要害死我了,可能,最終要這樣結束了。



    「把手放下來,看著我。」他平靜地對我發號施令。



    我一五一十地照做。



    他的臉色冷漠,細膩的皮膚上有我留下的,泛紅的指印。



    「寶貝,我現在看起來高興嗎?」



    我搖了搖頭。



    「為什麼?」



    「因為我關心她。」



    「明知故犯,是不是該罪加一等?」



    「冠月,」我疲憊地搓了搓臉,「你不用說這麼多。如果你想殺掉我,你手裡有刀。如果你想凌辱我,我可以配合你。如果你想征服我,我現在就可以跪下來求你。」



    我仰頭看著他:「你究竟想要什麼?你要這樣子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加了冰塊的紅酒順著我的頭頂淋了下來,流向髮梢,順著領口滲透了他的白襯衫,流到我光裸的腿上。



    他將高腳杯好端端地放回桌子上,蹲下來與我平視,抬起我的臉,輕聲說:「寶貝,你一次次的騙我,你質問我,咒罵我,給我一巴掌甚至試圖殺了我,可我一點都不生氣。」



    他手一頓,把我的臉扭向一邊,語氣裡終於有了一絲人類的情緒:「到現在為止,你在我面前一共做過兩件衝動的蠢事,都是因為她,我想問問你,憑什麼?」



    「冠月,」我逮住機會,湊上去輕輕地吻他,「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在慢慢改。」



    他罕見地躲過我的吻,問:「這也是為了她嗎?」



    我愣住了,下一刻卻被他扯著,拖行到落地鏡面前。



    他扶著我的頭和臉,讓我直視鏡子裡的自己——鏡子中的我是如此狼狽,猩紅的酒液佈滿我的全身,令我看上去像是一個千瘡百孔,渾身都在流血的人。



    他貼在我耳邊,壓低聲音,殘忍地耳語。



    「寶貝,如果你剛剛那一刀捅下來,我現在就是你這個樣子。」



    細碎的冰碴兒融化在我的身體上,寒冷和恐懼令我抑制不住地顫抖。



    「冷嗎?」



    「冷。」



    壁爐裡的火苗奄奄一息,只剩下零碎的火星,給不了我一丁點溫暖。



    梁冠月單手託著我的下巴,禁錮住我的頭,看得出來他本想扯住我的頭髮,但最終並沒有。



    「我剛剛真的很想把你的頭按進壁爐裡,寶貝。」他緊緊盯著鏡子裡的我,蹲了下來,輕嗅我周身酒精的味道,「火舌會立刻吞噬你的頭髮和衣服,燒爛你的皮膚和肉,讓你比我先爛掉。」



    他側過頭,輕輕舔去我頸間的酒粒兒,忽然撩起我襯衫的下襬,狠狠地撞了進來。



    「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寶貝?你想用這個控制我,讓我成為你的奴隸,你的走狗!」他又出現了那樣判若兩人的癲狂狀態,喪失理智一般地對我進攻,「我成全你!我給你!我給你!我根本不想這樣子弄髒你,寶貝,為什麼你要逼我!」



    他的力道很大,好幾次我都以為我會被他撞得跌進壁爐裡,燒成一塊發臭的碳,但卻沒有——他一直緊緊扣住我的腰,令我不得不直視鏡子中這繾綣又畸形的一幕。



    「寶貝,這件事情我只會提醒你一次,就這一次。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漠不關心才是最好的保護別人的方法。」



    他單手攥住我的兩隻手腕,壓在我頭頂上,喘著氣瘋狂地說:「否則,寶貝,這些人會因為你的關心,一個一個的,全部被我毀掉!」



    我任由他擺佈,一次次看著他的臉孔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再一遍遍從他的聲音裡清醒過來。



    他明明在溫柔地吻我,卻又毫不留情地想把我破壞。



    我張著嘴想說些什麼,乾渴燥熱的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的潛意識裡是想求他放過我,還是想求他給我一個痛快。



    「停下來。」



    我的指甲摳進他胳膊的皮肉裡,終於發出了一點點嘶啞顫抖的動靜。我的身體軟塌塌的,全靠在他懷裡,兩手不再被他壓制,卻也只能別無選擇地抓緊他的手臂,來維持自己的人型,而不至於糜爛地癱倒在他身上,毫無保留地敞開。



    眼睛直勾勾地,漠然地盯著鏡子裡的畫面,我差點忘了這是我——羞恥和惶懼被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的欲潮沖刷得不知所蹤,浸泡我,吞沒我,彷彿我只是一塊白花花的軟肉,此時正被最熟悉的庖丁熟練地切割,感覺不到一絲痛苦,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豐沛飽滿的身體是如何的汁液飛濺。



    可笑的是,那件我用來誘惑他的白襯衫卻一直可憐巴巴地掛在我身上,此刻是我唯一賴以遮羞的布。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大事不妙了。



    「停下來……」



    我猜想我是哭了,不然梁冠月也不會俯下身來輕輕吻我的眼角。



    「寶貝,你自找的,是你逼我。」他的聲音溫柔,話語卻很殘忍,「你為什麼要挑戰我?為什麼覺得自己能贏?我已經在配合你玩好每一場小遊戲了,隨安,你為什麼要逃?為什麼你還要逃?」



    「停下來!」我終於喊出了聲,這聲音也像是從逼仄的縫隙中擠出,聽起來幾近瀕死,「冠月,停下來!我快要壞掉了!我真的快要瘋掉了!」



    他不說話,甚至不怎麼發出聲音,只是用力的時候偶爾會難以自持地喘。



    我說出幾句放蕩不堪的話,他沒有反應,我對他怒罵詛咒,他恍若未聞,我放低身段跟他求情,他置之不理……



    我寧可他再野蠻一點,粗暴一點,也好過現在這樣毫無反應,彷彿他是一架機器,而我只是他維持運行的工具。



    我甚至懷疑,在這個程序中,他是否真的能感到快樂。



    「沒有用,隨安,沒用的。」他將我抱得緊緊的,絲毫不介意我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不論你誘惑我還是激怒我,不論你討好我還是反抗我,不論你順從我還是算計我,沒有用的,隨安,我不會放過你的。」



    這句話如一道審判的符文,又一次撩撥我脆弱的神經,我嘶吼著咬破他的肩膀,血腥味湧進口中,連一雙眼睛都睜得發疼。



    「不放過你,隨安,我不放過你。」他不在乎,反而更緊迫地勒住我的身體,與他親密地貼在一起。他靠近我的耳朵,對我輕聲細語,聲音又低又啞,「隨安,你不知道外面有多麼壞,我不放過你,你就只用恨我一個人。」



    這又是什麼歪理邪說。



    他還當自己是揹著枷鎖的聖父?下地獄的佛祖?



    「那你殺掉我。」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身體朝他緊緊地貼,雙腿明明在打戰,卻依然不肯罷休地纏著他。



    「冠月,你殺掉我。」我咬著牙,發著狠配合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冠月,用不著刀,我現在很快就要死掉了,你就這樣子殺掉我。」



    他也沉默地逼視著我,彷彿在跟我較勁。



    我的身體和理智都在岌岌可危的邊緣晃盪,儘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清醒,要理智,要保持希望,可內心卻清楚地知道,人是那麼脆弱,稍不留神,我就會與他共沉淪。



    「冠月,殺掉我,把我帶去水裡溺死。」



    我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睛,失去焦距的瞳孔牢牢鎖住他的樣子。



    話音剛落,他忽然停了下來。



    「溺死我,然後記得,挖出我的眼睛。」



    他的嘴唇動了動,如果我沒有看錯,他應該是在發抖。



    他還保持著與我親密無間的樣子,卻忽然用手臂抵住我的脖子:「你,隨安,你不要再說了。」



    我的頭因呼吸困難而昏脹不已,卻依舊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冠月,你不是喜歡我的眼睛嗎?那你把它挖出來!你把我的心也剖出來!」



    他舉起手,差點給了我一個巴掌,卻最終只是抄起地上的一把椅子,砸碎了落地鏡。



    畫面支離破碎,映出無數個我,也映出無數個他。



    他鐵青著臉,終於想退出我,卻被我狠狠地絞住,緊緊地糾纏。



    「不準走。」我拼盡全力把他鎖在身前,絕不讓他躲避我的眼睛,「冠月,你把我吃下去,仔仔細細地嚼,你看到我的眼睛裡有你,我的心裡有你,你會不會後悔?」



    「我也不放過你,冠月,我要你後悔。」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擺脫我的圍困,趴在我身上,劫後餘生一般喘氣。



    「隨安。」



    他的聲音一直以來都溫和沉穩,很少像現在這樣不停地發抖。



    他抬起臉來,眼睛很紅,卻不見一絲眼淚,只有深深的痛苦,彷彿在烈火中狠狠地燒過。



    「隨安,為什麼你要撒謊。」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額頭,「明明,你的眼裡沒有我,你的心裡也沒有,為什麼你要騙我。」



    這並不是一個問句,他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控訴著我。



    「是有過的,冠月。我的眼裡和心裡是有過你的。」我頓了頓,勾出一個自嘲的笑來,「我真的是瞎了眼睛。」



    「隨安,」他打斷我,直勾勾地看著我,「你知道些什麼?」



    我漠視他足以說得上可憐的表情:「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



    我回過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想知道?那麼冠月,我要跟你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回答你的問題,但我要打個電話。」



    他看著我,半晌,忽然也笑了——這個笑容我太熟悉了,這是他的自信和驕傲,就像是在陪寵物玩遊戲的主人。



    「好,隨安,你先說,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講了下去:「第一次,你想在浴缸裡溺死我,第二次,你想把我帶到水邊炸死,第三次,你用花灑瘋了一樣地衝刷我的臉,我猜,那次你也想殺了我。」



    我看了他一眼:「每一次你發瘋般想要殺掉我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去找水,冠月,我不知道誰死在了水裡,在你的面前。」



    他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被我打斷。



    「我不關心,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斂著眼睛,自顧自地往下說,「冠月,你似乎很保護我的眼睛,你會防止泡沫流進去,會小心翼翼地親吻,甚至連親吻都不敢,只敢碰一碰自己的手背,你不許我遮住它們,要我一直看著你。」



    他輕聲說:「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你也是,冠月。」我不以為意地笑笑,繼續說,「你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總是藏在鏡片後面,我曾覺得惋惜,可今天早上我拿你的眼鏡戴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你的眼鏡居然沒有度數,你只是在保護你的眼睛。」



    「你第一次給佳穎發恐嚇照片的時候,戳瞎了照片上的眼睛,你對我謊稱你殺了她的時候,也幻想她的眼珠流了出來,就連剛剛我對你說我瞎了眼,你也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我。」我笑著,忽略泥濘不堪的腿間,撐起疲憊的身體朝他靠了過去,用近乎殘忍的語氣對他說,「冠月,是誰的眼睛出了事,才讓你如此在意?」



    他罕見地躲閃了我的目光。



    「還有,冠月,你說你要把我吃下去?你哪來這麼豐富的想象力,給我構想了如此魔幻的死法兒?」我嘲諷地笑他,「冠月,你知道的,我是個作家,現在我要把這個故事連起來了。」



    我捧著他的臉,緩緩說:「你把 ta 在水中溺死了,起初 ta 還掙扎,卻最終拗不過你,於是你感覺到 ta 在顫抖,ta 的生命在你手下分秒流失……終於,ta 死了,巨大的水壓使 ta 的眼睛往外冒,似乎永遠都在看著你,那雙眼睛目眥欲裂,外翻露出的白眼球上泛著紅血絲……你無法直視 ta 的眼睛,而你更無法面對的,是 ta 的離開,所以你把 ta 吃掉了,細細地煮起來,連骨頭都煮成渣滓。」



    我說完,微笑著看著他:「冠月,對嗎?」



    他也笑:「你覺得我殺過人?我殺過誰?」



    我低下頭,眨眨眼睛:「你瞧我,居然忘了介紹故事的主角。」



    我伏在他耳畔,將聲音壓得很低:「冠月,你的狗,味道如何?」



    他偏過頭來看著我,不答,又問:「隨安,你為什麼要撒謊,你的眼裡和心裡都沒有我。」



    我嘲弄地笑笑:「未必,等你有機會,或許真可以挖出來看看,萬一有呢?」



    他聽了我的話,輕輕地笑起來:「隨安,你的故事很精彩,也符合邏輯,但並沒對多少。」



    他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地說:「我還以為你真的知道了什麼,看來是我想多了。不知道就好,會嚇到你的。」



    他站起來,回到餐桌前坐下,殘羹剩飯都冷了,他不介意,只是往空空如也的杯子裡再斟了一杯酒。



    「行了隨安,去打電話吧。雖然你的故事沒講對,但也算有趣,去領你的小獎勵吧。」



    我看了他一眼,拖著痠痛的身體,向不遠處地板上的手機爬了過去。



    我撿起手機,沒有打開通訊錄,而是調到了撥號界面。



    梁冠月沒看我,只坐在餐桌前,問我:「隨安,你要給誰打電話?」



    我頭也不抬地按下 110。



    「我要報警,我死都要送你去坐牢。」



    他發出一聲又輕又短的笑:「可以,你用不著死。」



    他把杯子裡的紅酒盡數飲下,緩緩地說:「不過隨安,鄭嘉穎還在德國,你記得嗎?」



    我懸在撥號鍵上的手指微微發抖。



    「其實用她的命來換你的自由也挺划算的,隨安,你自己取捨吧。」



    我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心跳,確定自己不會因憤怒而立刻猝死,才張開嘴對他輕聲發問。



    「冠月,我究竟做錯什麼事?」



    他因我意料之外的一句話而微微怔住,發出一個尾音上挑的「嗯」。



    於是我又問一遍:「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要遭受你這樣的懲罰?」



    我把手機狠狠地朝他擲過去,他頭一偏,手機砸在他身後的牆面上,在他肩膀上彈跳一下,掉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



    他不怒,笑笑地看我:「不打電話了?」



    「我問你,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我冷眼看著他,攥緊拳頭質問,「我關心我的朋友,這是錯嗎?我想要自由的生活,這是錯嗎?我不愛你了,我想離開你,這是錯嗎?」



    我站起來,晃晃悠悠地朝他走過去,抄起桌子上的紅酒瓶,在桌沿上磕爛了瓶底,用尖銳的碴子指著自己。



    香氣四溢,香醇的紅酒順著我的手淌到桌子上,流了滿地,踩上去,會發出「啪嗒」的聲音。



    「你幹嗎還拿紅酒來充樣子?冠月,我渾身是血究竟是什麼樣子,要不要給你看看?」



    「放下。」他沉聲命令,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使我整條胳膊都開始發麻,「隨安,今天的事,你憑什麼生氣?」



    他也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俯視我。



    「是不是你自己猜測我殺了你的朋友?」



    他向我逼近一步。



    「是。」



    「是不是你先拿著刀說要殺了我?」



    「是。」



    「是不是你穿成這副樣子,故意勾引我?」



    「是。」



    「那隨安,你生哪門子氣?」



    我在他緩緩地逼近中不退半步,抬頭注視著他。



    對峙中,我發出一聲放肆的嘲笑。



    「冠月,我要是個拎不清的小姑娘,這會兒差點就被你洗腦了。」我也靠近他,分毫不退讓,「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把我當傻子糊弄?」



    「沒有你,我壓根不用處心積慮地糟踐自己。沒有你,我根本不需要患得患失地擔心朋友的安危。沒有你,我從沒想過要傷害自己,更別說是要殺人。」



    我看著他,用另一隻手在他肩頭一下一下,重重地推,儘管他紋絲不動。



    「你是怎麼想的,冠月?你該不會覺得,你取掉了我的手銬,把我從地下室裡放出來,特許我打個電話,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吧?你該不會覺得。你給我洗個頭發做個飯,給我上過兩回藥,我就該痛哭流涕地重新愛上你吧?你該不會覺得,你沒有動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就該心滿意足,心懷感動地留在你身邊吧?」



    「你問我憑什麼生氣?冠月,那我問你,你做了這麼多罪無可恕的事情,還要求我不能生氣,你憑什麼?」



    「隨安,」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點無奈地笑了,「你這個小笨蛋,居然還試圖跟我講道理,你以為我是正常人,還能跟你溝通?」



    他摸了摸我的頭,微微低下身體:「隨安,你以前總說的那個……平等溝通,理解包容,我學不來那些,你忍忍我吧。」



    他說完就跨過滿地狼藉,路過我身邊的時候卻又回過頭來。



    「對了,隨安,別問我憑什麼,你要把我當作造世主,我的命令是絕對的,沒有憑什麼。」



    我低頭看著腳邊猶如兇殺現場般的一幕——滿地的碎玻璃在血泊般的紅酒中反著光,我摔爛的手機可憐巴巴地浸泡在酒裡,在那之中,是我赤著的,拴著腳鐐的雙足——他給我穿的那雙小羊皮拖鞋早就不知折騰到了哪裡。



    我深吸一口氣,仰著臉眨眨眼睛。



    腰卻忽然被人從身後勒住,他不知什麼時候又折返回來,將我抱了起來,任憑我怎麼撲騰都沒有用。



    「你放開我,冠月,真的不行……」



    「什麼不行?」他停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以為我要幹什麼?」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他,為我剛才的猜測感到羞恥。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也不笑,只是說:「隨安,雖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可畢竟我是出力的那個,我沒你那麼好的精神頭和興致。」



    他很少說這種帶挑逗性質的話,就像我說的,他一般時候都是個紳士。



    「我看你不止習慣,你還上癮了。」他把我抱進浴室,在浴缸裡蓄了一些水,探了探水溫,把我扔了進去。



    真的是扔,要是沒有水的緩衝,我恐怕會摔成骨折。



    我沒說話,他搬了個小板凳,蹲坐在浴缸旁邊看著我,忽然拽著我襯衫的領子,把我拽過去聞了聞。



    他蹙起眉頭,對我說:「洗乾淨,都是那個味道。」



    「哦。」於是我擠了些沐浴露在襯衫上,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揉搓。



    他的眉頭蹙得更深了:「我說的是你。把你洗乾淨。」



    他是在說……我全身都是他的味道嗎?



    「衣服我可以丟掉,你……我還要用下去。」他說。



    我沒搭茬,不知道說什麼,也什麼都不想說。



    「隨安,我想了想,如果我是你,我會從剛剛滿地的碎玻璃裡藏起一塊兒,等晚上我睡著了,就立刻割破我的喉管。」



    我坐在溫暖的水裡,看著他不說話。



    「你覺得呢,隨安?」



    他得不到我的回答,並不追問,而是靜靜地對我伸出一隻手。



    我看著他的臉,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越跳越快,幾乎開始發疼。



    過了半天,我散開挽起的襯衫袖子,一塊小而鋒利的棕褐色碎玻璃落入水中,破水時發出啵的一聲,緩緩沉入了清澈的水底。



    我伸手去撈,卻被他攔住:「我來,別傷到你。」



    那枚小小的玻璃碴被他捏在溼漉漉的指間,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湊過來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真乖。」



    說完,他站了起來,像是準備要走。



    「冠月。」我輕聲叫住他。



    「我不能再留下了,隨安,我會忍不住溺死你的。」



    「冠月,我不舒服,我想喝甜粥。」



    於是他又低下身體,重新吻過我的額頭,再抬起頭來:「嗯,有點發燒,估計嚇到了。」



    他離開了浴室,我便在浴缸裡仰面躺下,浴霸刺眼的強光讓我有點恍惚,頭腦昏昏沉沉,我閉起眼睛。



    我冒了一個險。



    掛斷佳穎電話,把手機放在地面上的時候,我在屏幕上劃了一個圖案,那是一個快捷手勢,打開的是後臺錄音。



    對他說我要報警的時候,我其實把錄音發給了佳穎——我從沒想過在他眼前報警,我是希望佳穎聽到這份錄音,能幫我一把。



    接著我藉著爭吵,把手機朝他砸了過去,怕砸得不夠爛,我又摔碎了紅酒瓶,讓酒浸泡了手機。



    至於那枚小玻璃碴,只不過是我的障眼法。



    只希望佳穎足夠聰明,能拉我一把,實在不能也沒關係,至少,要提高警惕,保護好她自己。



    要活下去,我們都要活下去……



    汗水浸溼了我的後背,我無聲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讓你洗乾淨,你也不用洗那麼久。」梁冠月坐在床邊,看著我,「你暈倒了。」



    「冠月,」我的嗓子還是發啞,「我夢到你了。」



    他細微地挑起眉毛:「做噩夢了?」



    我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噩夢加春夢?我夢到我真的就那樣死掉了。」



    他發出一聲輕哼,找了個鬆軟的枕頭墊住我:「起來吃東西。」



    「吃不下。」



    「是甜粥,吃完了還要吃藥。」



    「我身體痛。」



    「我餵給你。」



    「冠月,」我帶著一點哭腔趴在他懷裡,抱住他的背,重重地打,「你為什麼要做那些事?你為什麼不能一直對我好啊?」



    他摸了摸我的腦後,也沒什麼情緒波動,只是輕聲說:「行了隨安,別演了,起來喝粥。」



    他不相信我的小把戲——他不會被我矇騙,就像我不會被他打動。



    「燙的,你先吹吹。」



    他於是把勺子裡的粥輕輕吹涼,才餵給我。



    「我不想吃藥,睡一覺就好了吧。」



    「隨安,你以為我是什麼白馬王子在跟你談戀愛呢?」他忽然笑了,笑得有點寵溺,還有點無奈,歪著頭,食指在太陽穴上畫著圈圈,「隨安,我這裡有點問題,看在你生病的份兒上,我已經儘量在學著做一個正常的男朋友了,你差不多得了。」



    我不說話了,抬眼看著他。



    「張嘴。」他罕見地颳了刮我的鼻尖兒,「別等我換個喂法。」



    兩個人之間再沒有什麼話,我喝完最後一口粥,吃了藥,他收好碗,給我掖好被子,要我好好睡覺。



    「睡吧,我去樓下練琴。」



    可能是看我發燒,他今天沒把我和床銬在一起,我也是真沒力氣了,翻了個身,準備今天就這麼睡過去。



    深夜,黑漆漆的房間裡卻忽然冒出一道幽幽的光,伴隨著若有似無的震動,一下子就驚醒了我。



    那道光就在我的身邊,隱藏在被子柔軟蓬鬆的凹坑裡——梁冠月居然忘記帶走他的手機。



    我坐了起來,生病外加藥物的效果令我此刻還是昏昏沉沉的,但那道光卻直直地照進了我的心裡。



    半晌,震動停止,屏幕也隨之暗了下去。



    我鬼使神差地把手機拿了起來,心中盤算著,如果此時我報警,再刪掉記錄,他會不會發現。



    他練琴時是心無旁騖的,且至少要四個小時,現在還早著。



    我是有機會的,雖然不知道機會的背後是不是陷阱。



    手機卻忽然又開始震動,我嚇了一跳,險些把它扔出去。



    這是一個境外號碼,應該是德國——我想起了佳穎。



    我攥緊他的手機,打開門下了樓。



    腳上的鐵鏈撞在鐵製樓梯的雕花上,發出一聲突兀的響動,琴聲因此戛然而止,梁冠月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



    「打擾你了,你剛剛手機響了。」



    我走到他身邊,把手機遞了出去。



    他忽然笑了一下,問我:「沒順手報個警?」



    「想過了,可是我不敢。」



    「嗯,其實我還真不知道,不過你學乖了。」他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用身上的衣服把我裹起來,「穿這麼少,你生病不想好了?」



    說完,他不等我回答,拿過手機解了鎖。



    我注意到壁紙是我,解鎖密碼也是我的生日。



    他翻了一下未接來電,撥了過去,下巴懶懶地擱在我肩上。



    他說德語的時候很流利,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是很好聽,比他說中文的時候還要更低沉一些。



    掛斷電話,他側過頭來親了親我的臉頰:「別這麼看我,寶貝,這電話跟鄭嘉穎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摸了摸我的頭,把睡袍脫下來披在我身上:「上去睡覺吧。」



    「我睡不著。」



    他沒再說話,把我圈在懷裡,修長好看的手擱在琴鍵上,輕盈地跳躍。



    「彷彿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你像一陣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你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愛你戀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裡,



    野百合也有春天。」



    這是他給我唱的第一首歌,其實,也是唯一一首,如今再唱起來,總感覺多了一點什麼,又少了一點什麼。



    我安靜地待在他懷裡,等待他彈完最後一個音符,抬起臉親了親他。



    「冠月,其實你心裡很清楚吧,我們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會愛你了。」



    「嗯,我知道,你再多陪我一會兒吧,隨安,直到我死。」



    「我不願意。」



    「但是你會照做的。」



    那天早上醒來,他照例把我銬在床頭,低頭跟我吻別。



    「我過幾天要去德國一趟,大概一週吧,你想要我帶什麼回來?」



    他一邊從衣櫃裡找出一件白襯衫,一邊問我。



    「你要去德國?」我因驚訝而坐了起來,鐵鏈嘩啦啦地作響,「那我呢?」



    「你?」他轉過身來,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問,「你沒有家嗎?」



    「你讓我回家?」



    「回家,跟家人吃吃飯,跟朋友逛逛街,說起來兩個月快到了,你要不要加快速度,或者趕緊想個別的藉口?」他走過來揉亂我的頭髮,「去報個警吧,跨國案件受理得還挺快的。」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思考他的話。



    「我跟你一起去德國。」思考完畢,我說。



    我必須要知道,他要去幹什麼。



    「我回母校去演出,寶貝,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不是圍著你轉的。」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要一起去。」我堅持道。



    他於是挑眉笑望著我:「怎麼,隨安,你還離不開我了?」



    「可不是嗎?」我湊過去,從背後探手到他身前,順著腰腹笑嘻嘻地往下摸,「離不開它了。」



    他嘖了一聲,撥開我的手,回頭看了我一眼:「不長記性,還來這套?」



    「冠月,人嘛,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



    他不理我了,穿戴整齊走到門口,開門前卻忽然說:「不全是。」



    我正在看電視,聞聲轉過頭去:「啊?」



    「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隨安。」



    一天過去了,佳穎那邊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是她沒收到那段錄音,還是她根本沒機會給我任何反應?



    她安全嗎?梁冠月去德國,真的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嗎?



    梁冠月……他是絕不可能放過我的,可他為什麼敢放我回家?



    他應該很瞭解我,一旦逮到機會,我會立刻狠狠地反咬他一口,他總不至於真有那個自信凌駕於法律吧?



    我想得心煩,連電視上演的什麼我都沒注意。



    稍晚時候,梁冠月回來了,上樓便到臥室來,先給我解開了手銬,再換睡衣。



    他背對著我,目光停在電視屏幕上,輕笑著我:「你平時看我還沒看夠?」



    「嗯?」我循聲望去,才發現電視上在放他的一段表演,「哦,隨便看看。你去哪了?」



    「去給你買手機,原來那個摔爛了,又被酒泡過,修不好了。」他這才把放在玄關上的小紙袋遞給我,「沒換卡,還是原來的號碼,開機密碼是你生日。」



    修不好我就放心了,這麼一來,哪怕佳穎沒有收到我的錄音,我也不用擔心梁冠月會看到文件傳輸記錄。



    「我原本的開機密碼是你生日,冠月。」我打開手機隨意翻了翻,問,「你有在裡面裝東西嗎?」



    「嗯,追蹤定位和電話竊聽。」



    我輕聲發笑:「冠月,你可真是坦誠得令人咋舌。」



    「我對付你不需要說謊,哪怕我對你和盤托出,隨安,你也贏不了我。」他揉了揉我的頭頂,對我伸出手,「交過來吧,等到了德國再給你。」



    我把手機裝回紙袋,交給了他。



    「對了,你需不需要回家拿個護照?」他問我。



    我靜了一會兒,搖搖頭:「我的護照在我背過來的皮包裡。」



    他看著我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志得意滿的意味:「我知道,隨安,你終於學會不再耍小聰明瞭。」



    果然,他在試探我,我必須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我們下飛機的時候,當地是下午,來接機的大多是粉絲和記者。我習慣性地走在他身後,跟他保持幾米的距離。



    他卻拉過我,牽起我的手,跟我十指緊扣。



    閃光燈拍攝的頻率明顯加快了,有人想湊上來提問,被他以微笑謝絕,他的微笑略帶歉意,又恰到好處,幾乎挑明瞭我們之間的關係。



    「你看,隨安,你當初根本不用那麼大費周章。」他壓低聲音對我耳語,又抬起頭來對看著鏡頭,「這麼一來,我們的關係就有了很多的見證人。如果有一天你死了,立刻就能佔足所有媒體的頭條,全世界都會知道梁冠月的女朋友死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知道是我殺了你。」



    我不說話,只是跟著他的腳步快走。



    他到底想幹什麼?讓我暴露在眾人面前,對他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我忙著思考,都沒有注意到有人拉走了我們行李的推車,東西不多,被兩個金髮碧眼的德國人接過,麻利地搬上車。



    「我們先去吃飯,寶貝,我訂了一家很不錯的餐廳。」他拉著我,從其中一人手中接過車鑰匙,為我打開一側車門,還細心地遮住頭頂。



    我恍惚間以為我們在熱戀,但這種錯覺也僅僅是一瞬間。



    他坐在駕駛座上,沒急著發動,先打開了音樂,停頓了一會兒才對我說:「我讓他們先把行李搬回我家,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們就去住酒店。」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畢竟那邊……我母親在。」



    我笑了一下,側過頭看著他:「你母親在,不方便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甚至輕輕蹙起眉:「你腦子裡沒別的,還是在你眼裡,我腦子裡沒別的?」



    我看出他有點不高興了,知道自己的玩笑沒開好,於是擺擺手,不說了。



    車子開起來,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車子裡只有音樂聲——又是《野百合也有春天》,他彷彿聽不膩,還開了單曲循環。



    我覺得這首歌現在對我來說,已經構成精神汙染了。



    他從後視鏡裡瞄了我一眼,拿出手機遞給我:「放你喜歡聽的吧。」



    我連好藍牙,點了一首張惠妹的《血腥愛情故事》,對他說:「冠月,要是我以後還有機會拿筆,一定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沒有比這更血腥的愛情故事了吧。」



    他一下就戳穿了我的把戲:「對我來說是愛情故事,隨安,對你來說也是嗎?你是不是覺得你這麼說,我會挺高興的?」



    「嗯,你高興嗎?」



    直到這首歌放完,他才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腦後,指尖輕輕滑過我的耳郭。



    「是高興的,隨安,我不跟你說謊。」他捻住我的耳垂輕輕地揉捏,「所以,隨安……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小獎勵。」



    「他家前菜挺出名的,是鱷梨醬配玉米薄片,你嚐嚐看。」梁冠月一邊看菜單,一邊給我介紹,偶爾會抬起頭用德語跟服務生交流幾句,再回過頭來問我,「他說今天的特色菜是蒜汁燒松鼠魚,口味可能重一點,你吃不吃得慣?」



    「都聽你的。」



    他估計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笑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對我說:「寶貝,要好好吃飯,才能吃到小零食,知道嗎?」



    他口中的小獎勵,小零食,到底是什麼?



    直覺告訴我,跟他來德國,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菜快上齊的時候,他側身對服務生說了些什麼,不多時,服務生加了套餐具過來。



    他笑笑地看著我,眼神卻越過我看向我的身後:「來了,寶貝,你的獎勵。」



    話音剛落,我聽到身後細碎的腳步聲,還來不及回頭,就被人從背後摟住肩膀。



    「隨安!親愛的,我想死你了!」



    嘉穎趴在我背上,壓得我整個人往前傾。我的心卻瘋了一般地跳,愣愣地盯著梁冠月看。



    他面帶笑容,不打擾我們的異國重逢,是個合格的紳士。



    「寶貝,我想給你個驚喜,才私自約了你朋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我盯著他,一時之間喪失了語言能力。



    他究竟想要幹什麼?



    「哈嘍啊,大藝術家!本來應該我請你們吃飯的,你可幫了我大忙,這次培訓名額競爭很激烈呢。」



    「我只是恰好說得上話,提了一句,主要是鄭小姐能力過人。」



    嘉穎自然地跟梁冠月打了招呼,梁冠月也禮貌地回應她。



    一瞬間,我甚至錯以為我才是那個不正常的人。



    嘉穎的表現實在是太自然了,以至於我開始懷疑,我到底發過那條錄音沒有。



    我細細地品嚼眼前的一幕,想找到一點點頭緒,嘉穎卻還在眉飛色舞地衝著我擠眉弄眼。



    「親愛的,知道你看臉,沒想到你這麼看臉啊。」她在我身邊坐下,用肩膀撞了撞我,「怪不得,你上學的時候就那麼挑食。」



    梁冠月輕輕發笑,雙手撐住下巴,真誠地看著嘉穎:「是嗎?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吧?」



    「那當然,她櫃子裡的情書和小紙條可比我們的練習題還厚呢!」嘉穎挑了挑眉毛,對他說,「你可得把她看緊點,你的情敵可不少哦。」



    我的手一顫——嘉穎的一句玩笑話,或許會害了我。



    於是我出聲打斷:「別聽她胡說,哪有什麼情書,我那時候都只顧著讀書的。」



    嘉穎卻不服氣:「那是我幫你攔住了,那些長得難看的,人品不行的,看著腦子就有問題的,我都告訴他們,滾一邊兒去,你當然不知道!」



    真的求你了,嘉穎,不要再說了……



    「我能想象,隨安這麼可愛,追求她的人理所應當是多的。」他笑望進我眼中,對我說,「隨安,我決定從善如流,我會……看緊你。」



    說完,他無視我十分難看的表情,對著嘉穎微笑:「鄭小姐,我還要謝謝你,幫我攔截了那麼多的情敵。」



    嘉穎聽不出來他的意思,還笑眯眯的:「大藝術家,我跟你很投緣哦,你們結婚的話,記得請我當伴娘。」



    梁冠月笑了笑,不置可否,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絹,低頭擦了擦鏡片——我猜他也知道,婚禮對於我跟他而言,是一個太過於遙不可及的話題了。



    「咦?親愛的你換手機了?」嘉穎看著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問。



    「嗯,之前的不小心摔壞了。」



    「啊,好巧,你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我後來喝多了,手機給丟掉了。」



    她果然沒有收到那條錄音,



    冒了那麼大的險,最終卻是竹籃打水,落得一場空。



    「對了,那你換號了沒有,我存一下。」我調出撥號界面,指尖在劃過 1 的時候輕輕點了兩下,最後又落到 0 上。



    嘉穎,看看我,幫我報個警吧,求你報警吧!



    她卻沒看我,只顧埋頭對付盤子裡沒剝殼的蝦:「我沒換號啊,現在都可以補卡的。」



    我死心地將手機放回桌上,卻發現梁冠月在看著我。



    我的心重重一沉,斂起眼睛,沒別的動作了。



    一頓飯,我吃得味如嚼蠟,可惜了滿桌的玉盤珍饈,我都沒嚐出味兒來。



    坐在車上,我一言不發,他靜靜看我,半天才出聲提醒:「安全帶。」



    我冷眼相看,出聲嘲諷:「一起撞死算了,你最開始打的不就是這個主意?」



    「耍小脾氣了?」他摸了摸我的頭髮,「隨安,我又怎麼招惹你了?」



    「你究竟想幹什麼?你把嘉穎弄過來,你想威脅我什麼?你怕什麼?」我轉過去盯著他,「冠月,我已經很聽話了,這也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不要再逼我了。」



    他靜靜地等我說完,問:「你不就是為了確認她的安危才來的嗎?你不就是怕我殺掉她才來的嗎?我送她到你面前,我幫你一把,你生什麼氣?」



    我被他三言兩語噎住,居然覺得無話可說。



    「隨安,我倒想問問你,你究竟想幹什麼?」他轉過來,似笑非笑地看我,「我讓你報警,你不去,今天又在那裡給她敲什麼密電碼?」



    他還是看到了我的小動作,任憑我怎麼伶牙俐齒,現在也只能閉嚴嘴巴。



    「我倒挺納悶的,隨安,你怎麼就那麼信得過她?你當她是破譯天才,當我是瞎子傻子?」



    他很少連續地說這樣一長串的話,更別提是用這樣咄咄逼人的語氣。



    我別過頭看著窗外,輕聲說:「我知道你生氣了。」



    「我生氣什麼?」



    「她說我上學的時候招男生的喜歡,你就生氣了。」



    梁冠月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安,我是瘋子,我不是傻子,我也是男人,我難道不知道你招男人的喜歡嗎?」



    頓了頓,他說:「寶貝,誰喜歡你都跟我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你,你自己要乖。」



    我靜了一會兒,伸手去拉車門,他眼疾手快地按上了鎖。



    「我要下車。」我說。



    「隨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輕聲說,「是不是沒戴腳鐐,你還以為我在這跟你出國度假呢?」



    我抓著門把手用力地搖晃,跟他喊了起來:「我要下車!」



    「你一個字都聽不懂,你一個人都不認識,你一分錢都沒有!你要去哪?」



    在我的印象裡,這是他第一次跟我喊,以往他通常連憤怒都是極剋制的。



    我在他這一聲呵斥裡瑟縮著安靜下來。



    「我會講英文,」我悶聲悶氣地小聲辯駁,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手背上,我輕輕抽噎了一下,抬起淚眼看著他,頗為委屈地說,「你都知道我沒有地方可以去,為什麼還要這樣子氣我……」



    「你就演吧,隨安,你繼續演下去。」他過了好半天才把我拽過去,按在懷裡重重地箍緊,「我還挺好奇的,我會不會上你的鉤,咱們倆,究竟誰會改造誰?」



    我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就去親他的下巴和脖子。



    「冠月,我真的快被你折磨瘋了,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求求你教我,你教我怎麼樣才能贏你一次,你教我,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殺掉你?」



    「這也是我要說的,隨安,」他低下頭來看著我,臉上又沒有表情了,「我快被你折磨瘋了,我到底要怎樣才能殺掉你?」



    我們就這樣平靜地探討該如何殺掉對方的問題,氣氛非常奇異,也得不出任何答案。



    「安全帶。」他平靜下來,直視前方,「我後天還要演出,先回家吧。」



    梁冠月在德國的這棟洋樓構造跟他用來豢養我的別墅差不太多,只是內飾的色調上要稍微亮一些。



    一樓是大廳,鋪著印尼手工紡織的混羊毛地毯,鮮豔的色彩碰撞規律的幾何紋樣,顯得整個屋子都很鮮活。屋子的四周都打起了上頂天下頂地的玻璃櫃,最上面的一格置著黃燦燦的強光燈,格子裡是數不清的獎盃、獎牌,獎狀。



    這些榮譽都和我一樣,刻著同一個名字,標示著他們的所屬——梁冠月。



    「這裡的櫃子快擺滿了,我還打算加一組在另一邊,那張桌子可以撤掉了,沒什麼人打桌球的。」



    梁冠月的母親是個很漂亮很優雅的女人,她講話時很溫柔,舉手投足都很有氣質。她的混血感也要更重一些,瞳孔是更明亮的金棕色,面部骨骼更立體,皮膚也更白,跟她的氣質結合一起,兼具東西方的美。



    「您很年輕,非常美麗。」我像個準兒媳一樣恭維她。



    「或許是注重保養,或許是我很幸福。」她落落大方地對我笑,「隨安,這是冠月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你知道,他是我的驕傲。」



    我微笑,卻在心中暗自地想,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為了什麼而驕傲。



    「隨安,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看看相冊。」



    我點點頭:「好。」



    每一張照片都被精心地塑封好,照片裡梁冠月站在領獎臺上,或是在音樂名家身旁,微笑只有一點點,又溫柔又淡然。



    我一張張翻過去,下意識地問出了心中的問題:「沒有日常的照片嗎?」



    梁冠月正在擦他的樂譜架,動作停下來,回答我:「那些照片我都自己留起來。」



    說話間,好像有人走進了院子,鐵門響過之後,玄關門被擰動了。



    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應該是德國人,約莫三十五六歲,比梁冠月也大不了多少。



    他站在玄關處看著梁冠月,再看看我,最後去看梁冠月的母親,用德語說了些什麼。



    女人合起相冊站了起來,用德語跟他對話,我聽不懂,但大致聽到了「隨安」兩個字。



    她走到玄關處,接過男人的包,協助他脫掉外套,轉過頭來對我說:「隨安,這是我丈夫,文森特。」



    這個年輕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卻不是梁冠月的父親。



    我站起來,對他點了點頭,他微笑著說了句什麼,我聽不懂。



    梁冠月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也對他說了句什麼,再轉過臉來看著我:「你告訴他,none of your business。」



    我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怎麼能對他說「關你屁事」?



    「冠月,別這樣,」他母親還是很溫柔,「你可以帶隨安回你房間去。」



    梁冠月拽住我的手就走,差點把我拽倒。



    「慢一點,冠月,我走不太快。」我勉強跟上他的腳步,「戴了那麼久的腳鐐,我怎麼走得快。」



    他停下來,臉色陰沉地看著我:「隨安,我現在說要放你走,我看你能跑得比飛還快。」



    他好像快要發火了,我低下頭去,小聲說:「我沒有惹你生氣啊,你幹嘛這樣。」



    他看了我一會兒,沒說話,沉默地拉著我,放慢速度穿過長而迂迴的門廊。途中路過一個矮門,漆成和牆體差不多的淡黃色,我猜是通往地下室。



    「這下面是什麼?」我問。



    「酒窖。」



    「這裡面,也關著一個女人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砰的一聲,整個人都被他甩到牆上狠狠地按住,腦袋狠狠地往後磕,要不是他用手心墊住,我可能已經撞暈過去了。



    「李隨安,你想死?」他依舊面無表情,卻是咬牙切齒地,「別來找我的不痛快,你仗著什麼?仗著跟我睡過?」



    他嚇住了我,捏著我的肩膀,簡直要拆掉我的一條手臂,卻很快又平靜下來,再度來牽我的手。



    他拉著我,我卻在原地較勁,於是他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



    「你不喜歡我嗎,冠月?」我抬起眼睛看著他,「我越來越糊塗了,你不喜歡我的話,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了想,又搖頭:「不對,你喜歡我的話,為什麼要這樣?」



    這段日子裡我頻頻在這個問題上不斷地推翻自己——他愛我,不愛我,佔有慾,破壞慾,性慾…………



    結果什麼都不是,我真的想不明白,我一直在錯,在碰壁。



    「隨安,給你一個能讓你稍微好過一點的小建議。」他直視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停止思考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



    他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收拾得很乾淨,只是有點像樣板間。



    屋裡沒有照片,只有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幅不明所以的掛畫,我不太認識,好像是美杜莎。



    洗過澡,我坐在他床的裡側,背靠著牆,看著他面無表情地把書桌上的證書和關於他的剪報收拾到一個牛皮紙盒裡,如何蓋好蓋子,把紙盒放到了房間門口的地面上。



    他回過頭,發現我在看他,輕聲解釋:「礙事。」



    我想了想,不論是他在市裡的公寓還是在市郊的別墅,我都沒見過他把這些代表榮譽的東西掛出來過。



    「我去洗澡。」



    他今天惜字如金,臉色也不算好,我不想再招惹他,乖乖爬下床去翻箱子,發現自己忘帶了睡衣,於是打開衣櫃,裡面只有一條女士睡裙。



    用料挺廉價的,款式也很媚俗,估計有些年頭了,有的地方磨得抽了絲。



    不知道上一個穿這條睡裙的人是誰,她……她也經歷了跟我一樣的事嗎?



    她還活著嗎?



    我把這條睡裙換在身上,還算合身,只是穿起來才發現裙子的背後,腰下往腿延伸的部分居然破了一個洞,洞的邊緣很規整,一看就是用剪刀故意剪出,破洞位置如此曖昧,其中用途不言而喻。



    我這個人向來想象力豐富,此時彷彿看到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少女穿著這條睡裙,像我一樣被他反覆折磨的畫面。



    或許這個女人是他的初戀,他的摯愛,他的啟蒙?



    我想不明白。



    浴室的門打開,梁冠月看到我,擦頭髮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上下打量著我:「隨安,你有毛病嗎?」



    「我,」我這才想起身上還穿著那條尷尬的睡裙,有些侷促地盯著腳尖,「我忘帶睡衣了……」



    他邁開步子走過來,單手抓住睡裙低而鬆垮的領子,把它從我頭上拽了下來,重新掛回衣櫃裡,還細細地撫平,生怕出了褶子。



    「那就光著吧。」說這話時,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赤條條地站著,拘謹地看著他的背:「對、對不起啊。」



    他依舊在小心翼翼地整理那條睡裙,我更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你很愛她嗎?」



    他手上的動作停下來,轉頭看著我:「誰?」



    「這條裙子的主人。」



    「李隨安,李作家,」他走過來,離我近得讓我下意識往後退,「別給我編故事。」



    我此時真像一隻反應遲鈍的呆頭鵝,直到他從行李裡抽出一件白襯衫,劈頭蓋臉地丟到我頭上,我都沒什麼反應。



    「穿,沒人稀罕看你。」



    「你不是不喜歡我這樣穿嗎?」我小聲嘟囔。



    「穿,還是不穿?」



    「穿。」



    我一顆一顆去解襯衫的扣子——這件襯衫是我給他買的,小扣都是木質的,打磨得很光滑,袖口兩顆還可以刻字,都刻了 l,我對他說,右邊是李隨安的李,左邊是梁冠月的梁。



    那時他對我說,換一下吧,左邊離心臟更近一點。



    我解開兩顆扣,套頭穿上,全身都是洗滌劑的香味。



    「睡覺。」



    我很聽話地手腳並用爬上床,用被子遮住一半的臉,他摸了摸我的頭頂,躺下來按滅了燈。



    「冠月,我睡不著。」黑暗裡,我輕聲說。



    「怎麼了,你怕我?」



    「不是,我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



    「隨安。」我能感覺到他側過身來看著我,「有話直說。」



    我也轉過去,臉對臉地看著他:「你小時候就住在這裡嗎?」



    「不是。」他頓了頓,「我十五歲才來德國,住地下室。」



    我真是連地下室的地字都不想聽到。



    可我還是輕聲問:「為什麼?」



    「本來是來投奔我外祖母的,結果發現我外公已經帶著一個德國女人跑了。沒有工作簽證,滯留了一陣子,就變成非法移民了。」



    他停下來,看了我一眼:「還聽嗎?」



    「嗯,我不困。」



    「那時候我母親在這裡做女傭,我父親是園丁,他不會德語,幹不了別的。我們一家三口住在地下室裡,還挺寬敞,除了潮一點,暗一點,並沒什麼不好。」他把兩手墊在腦後,看著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憶,「這家主人當時是個六十來歲的鋼琴師,他自己的琴行在全世界都挺有名的,最開始我的鋼琴就是他教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再度轉過來,面對我:「沒什麼好講的。」



    這明顯只是故事的冰山一角,可我不想追問什麼,以免又因為說錯哪句話而自討苦吃,於是小聲說:「那就睡吧。」



    我的本意是瞭解故事的全貌,或許就能借此攻破他的防線,但他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夜裡,我聽見一聲奇異的響動,像是橡皮刮過溼玻璃,又像是動物受了傷,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屋子的四壁包著軟牆,隔音卻似乎出奇地差。



    這聲音十分痛苦,卻又夾雜著些許的歡愉,聲音的主人聽起來幾乎崩潰,卻又糾結著停不下來。



    我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雙眼,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聲音,屬於那個優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