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節 無法逃脫

    1

    黑暗。死寂的黑暗。

    空氣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

    我瞪大雙眼,但什麼也看不到。我掙扎著想要逃脫,但四肢完全無法動彈。唯一能動的就是我的眼珠,它驚慌地轉動著,想要尋覓黑暗中的怪物,然後遠遠地逃離。

    冰涼的觸感慢慢滑了上來,從腳到腿,再到腹部、胳膊……我知道那是怪物在肆虐。它逼近我的身體,放肆地探索著我身體的每個角落。

    我害怕地想要大叫,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我的心底能聽見我的叫喊,那撕心裂肺的求救聲。

    怪物越來越近,我甚至能感受到 ta 的呼吸聲。ta 的呼吸居然是溫熱的,熱氣撲在我的脖子上。

    然後 ta 伸出舌頭,做著更齷齪的事情。

    我汗流浹背、冷汗直冒,不斷地在內心呼救,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聽見我的叫喊。

    我陷入了無窮的絕望。

    2

    輕柔的搖晃將我從噩夢中拯救出來。睜開眼,面前是男友寫滿擔心的臉,還有小夜燈溫暖的橘色光芒。

    不是一片黑暗……我長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於安穩落地。

    莫宇摸摸我的側臉,溫柔地幫我擦了擦汗,然後把我攬進懷裡,像哄小孩一樣安慰,「沒事了,不怕,都是夢而已……」

    他的動作十分嫻熟,沒有任何的不耐煩。每當我從噩夢中驚醒或者被他喚醒時,他都是這樣對我,像對待一個珍寶。

    這讓連續做噩夢的我感到一絲寬慰。

    做噩夢已經快半年了。

    即使已經離開了那個惡魔半年,那股痛苦也如蛆附骨般緊緊纏繞著我,在每一個深夜侵蝕著我的大腦,將我帶回那無可言說的 13 天,一遍遍重播著那段噁心的記憶。

    最可笑的是,我連那個惡魔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半年前,我被一個人綁架了,在黑不見光的地下室,被囚禁了整整 13 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噩夢。

    但不久以後我會發現,這僅僅只是噩夢的開始。

    3

    半年前,我還是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每天在鋼筋水泥的寫字樓裡上班,下班後搭乘地鐵回到擁擠的出租屋。有時候我會幻想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發生,比如我其實是某個大佬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兒,然後被迎接回家,瞬間變身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當然,這些只是無聊生活的調劑品罷了,內心深處我很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白領。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一天生活中真的會發生了不得的大事。

    但不是什麼好的大事。我被莫名其妙綁架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暗中,四肢都被結結實實綁住了,不僅這樣,連嘴巴也被膠帶貼得嚴嚴實實。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被人綁架了。

    背後結實又柔軟的觸感告訴我,這是一張至少一米五寬的大床,而我四腳八叉地呈大字形躺著,毫無尊嚴可言。

    大腦飛速轉動著,尋找著每一絲可能性。

    我得罪了什麼人嗎?是之前有個好項目沒有讓給一個女同事,所以得罪了她嗎?那個女同事和我差不多在同時期來到公司,目前職級也差不多,而晉升的名額只有一個,想當然她會把我視為對手。

    我們倆小矛盾不斷,總是暗地交鋒。最近我隱約有賽過她一籌的架勢。但要說她因為敵意做出這種事也不太現實啊,誰會因為討厭同事就把對方關起來呢?

    排除了這個可能後,我試圖找出其他的嫌疑人。但腦袋空空如也,實在找不出什麼懷疑對象。一個小上班族,哪裡有機會結識什麼仇家呢?

    我想,我大概是被一個變態給綁架了。

    一個在黑夜裡遮掩身姿,到處尋覓獵物的變態。

    4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我的意識緩緩下沉的時候,我聽到了門嘎吱作響的聲音。

    我立刻清醒了過來,神經繃緊成一根弦,大氣也不敢出。

    有腳步聲輕輕逼近,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腳步聲在我身側停止了,然後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ta 應該還沒走吧?ta 在幹什麼呢,在靜靜觀賞他的獵物,欣賞獵物從上到下每一個毛孔散發出的恐懼嗎?

    我繃緊了身子不敢動彈,不知道這個變態會做出什麼,但 ta 什麼也沒做。腳步聲又響起了。是朝著來時的方向。我著急了,發出唔唔的聲音,想引起對方的注意。但 ta 的腳步聲頓了一下後,又朝著門的方向走過去,然後打開門離開了。

    屋子又恢復了沉寂。任憑我再怎麼叫喊也沒有任何回應。

    慘了,ta 是打算把我餓死,還是準備等到合適的時間,再做什麼變態的舉動呢?

    彷彿在黑暗中過了一個世紀。

    好餓、好渴、好睏……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下來,我快要崩潰了。

    最先崩潰的是我的膀胱。尿意實在憋不住,怎麼掙扎也沒人理會,最後我屈辱地尿了出來,尿液浸溼了我的褲子。

    這樣不吃不喝,不能動也不能和人交流,甚至不能和自己說話,一個人能頂多久?

    人在不進食的情況下能存活幾個星期,不喝水的話最多隻能活一週左右。

    在我就要頂不住的時候,變態再次進了屋。

    「我會給你喂點水。你不要叫,否則我會立即出去。這裡沒有人來,你叫也沒用。」ta 說話了,聽起來似乎用了變聲器,分不清是男是女。我暈乎乎地同意了。

    ta 靠過來,撕開我嘴巴上的膠帶,然後用棉籤蘸著水觸碰我的嘴巴。剛開始我的嘴巴那塊都沒有知覺了,但接觸到生命之源以後,我主動伸出舌頭,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不能整個杯子嗎,我快不行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嘶啞得就像八十歲的老頭。

    ta 沒有吱聲,不急不躁、一點一滴地喂著水,我還沒有滿足就停止了。

    然後 ta 貼上新的膠帶,又出去了。

    「唔唔!唔唔!」我在後面掙扎、嘶叫,ta 置若罔聞。我再度陷入絕望中。

    後來也是一樣。每次在我快頂不住的時候,ta 就翩然出現,用棉籤蘸水往我嘴裡送。我想要水、想要食物、想要跟 ta 說話,但無論我怎麼哀求或者破口大罵,ta 都毫不回應。

    再後來我也不反抗了,甚至在 ta 過來的時候還會有一絲高興。

    彷彿 ta 是上帝,掌控著我的生死。

    我想我知道了這個變態的目的。ta 想要我屈服,從身體到靈魂。

    5

    我像個死魚一樣毫無尊嚴地躺在床上,身下充滿了潮溼和黏糊糊的排洩物。

    終於,變態把我換了個位置。

    再次醒來時,我坐在冰涼粗糙的地面,雙手被別在身後銬著,雙腳被一根粗粗的鐵鏈圈著。但渾身十分乾爽,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物。

    空氣裡也沒了難聞的味道。不過一想到是變態給我換的衣服,我就止不住地犯惡心。

    「你聽話,就能吃飯和使用馬桶。」

    變態開始拿著勺子,往我嘴裡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粥。那是一碗皮蛋瘦肉粥,散發著米飯、肉類和蔬菜的香氣,熱騰騰的,暖到了我的心窩裡。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沒什麼食慾了,吃了幾口後卻感覺越來越香,幾乎是狼吞虎嚥地吞了下去。

    但變態很慢條斯理,始終保持著 ta 的節奏。

    ta 每次給我餵飯都是這樣,耐心得像在給不能自理的小孩子餵飯,我竟感覺到了一絲溫柔,然後內心被自己的斯德哥爾摩症狀嚇到。

    靠牆往左邊走幾步是馬桶,往牆壁對面是床鋪。

    還是在原來的那個屋子,只是我有了更多的自由。一個房間大的自由。

    我順從著變態,每天乖巧地吃飯,安靜地作息。如果 ta 只是想要這麼一個玩偶,在無法逃脫的情況下就先配合吧。

    我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逃離的機會。

    但一個人能在黑暗中等待多久呢?只怕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已經崩潰了。

    某天晚上,我被一陣異物感驚醒。

    有個東西順著我的腳繼續往上,摸到我的小腿、大腿。

    是變態!

    嘴巴依然被膠帶貼著,我大聲尖叫但發不出聲音;我劇烈地掙扎著,但毫無用處。我像個待宰的羔羊,赤裸裸地迎接著獵人的屠刀。

    ta 逼近時,我甚至能感受到 ta 的呼吸竟然也是溫熱的。ta 甚至還做出更齷齪的事情。

    那幾天我流盡了眼淚。

    變態每次在我睡著後都會過來。我想要掙扎著不入睡,但可能吸入了什麼氣體,最後還是會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然後清醒過來,用清醒的神經感受著變態的凌虐。

    我感覺我的身體和靈魂分離了,身體是我的,但它也已經不是我的了。而我的靈魂也被釘在了地上,一遍遍地被踐踏。

    我被弄髒了。

    很多女孩被侮辱後都會產生強烈的自卑感,一種「我被弄髒」的感覺。這種感受是這樣的痛苦,撕心裂肺、令人發狂。

    那時候我才 24 歲,還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擁有愛情了。我甚至可能不會獲救,會在這片黑暗裡被折磨到發瘋,然後某天被失去耐心的變態殺掉分屍。

    直到莫宇出現。

    6

    黑暗中突然出現了光明。

    許久未見光明的我被拿掉眼罩,暴露在白熾燈的照耀下,顫抖著流下了眼淚。模糊的視野裡,我看到一個男人擔憂的臉。

    我向牆角躲去,不敢相信面前的人,誰知道這會不會又是變態的遊戲。而面前的男人溫柔地安撫著我,柔聲地叫我不要害怕,將我從恐懼的情緒中帶離出來。

    他拽了拽鐵鏈,又找了些工具,粗粗的鐵鏈紋絲不動。如果繼續待在這裡,變態回來後我們倆可能都會沒命。

    莫宇當機立斷,決定單獨出去報警尋找救援,讓我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防止變態回來發現不對勁。

    我一邊哭一邊求他不要走,不要再讓我待在黑暗裡。

    「我保證,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再堅持一下下,好嗎?」莫宇的聲音像清冽的山泉,眼睛裡散發著堅定而誠摯的光芒。他輕撫我的面龐,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一樣。而他整個人似乎在發光。

    我想就是在那個瞬間,我愛上了莫宇。

    他簡直是一個突然出現的天使,將我帶離這片暗無天日。

    莫宇履行了承諾。警察比預料中來得還要快,從始至終,變態都沒有出現。

    我們離開了那個地下室。

    後來我知道自己已經失蹤十三天了。變態用我的手機給老闆發了請長假的消息,公司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失蹤了。父母中途聯繫過我,而變態都回復說工作忙,從不語音或者視頻。

    我的失蹤對這個世界來說,就像一滴水進入大海,沒有引起絲毫波瀾。

    莫宇那時候住在郊區,每天都會出去跑步。他發現附近一個廢棄的倉庫經常有個男人出入,但又不像是去倉庫拿貨什麼的。莫宇留了個心眼,某天偷偷潛入了倉庫,發現了地下室和地下室裡被鐵鏈鎖住、矇住眼睛的無助女孩。

    事後他對我說,當時的我瑟縮在牆角,簡直分辨不出性別。當眼罩被摘下後,整個人依然散發著強烈的不安全感,像只被狠狠傷害過的貓咪,激起了他強烈的保護欲。

    我們成了戀人。

    聽起來有些可笑,被綁架後,母胎單身 24 年的我找到了對象,對象還是將我救出來的人。一切和電視劇裡的狗血劇情一樣不可思議,我簡直要懷疑被綁架是不是找到對象相應付出的代價了。

    但我寧願這一切沒發生過。

    逃離地下室後,我每晚都會做噩夢。夢裡依然是一片黑暗,我無助地被綁在床上,被堵住嘴,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看不清臉的變態是一個形狀不明的怪物,有時他有冰冷的觸手,有時他有可怕的呼吸。怪物對我肆意踐踏,而我毫無辦法。

    每個夜晚我都要感受這種恐懼。

    警察說地下室和倉庫被一個有案底的在逃犯人長租了下來,那個犯人被通緝了快兩年,最後一次出現是在 a 市,但之後就潛逃去了其他地方。綁架我的變態有很有可能是那個通緝犯,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 a 市,還綁架了我。

    「他犯了什麼罪?」

    警察回覆道:「金融欺詐。」

    我皺起眉頭,覺得沒那麼簡單。變態綁架我並不是為了金錢,只是為了自己某種變態的嗜好,這一點在 13 天朝夕相處中能感受到。很難想象一個欺詐了犯,會做出這種事情。

    「當然,不排除有其他人利用倉庫的可能。」辦案警察補了句,「我們會持續盯著那塊,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物的。」

    在變態被抓到以前,可能我都要與這種痛苦不安為伴了。

    7

    我頻繁地做噩夢,不敢一個人出門,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自己。也很害怕單獨待在家裡,生怕變態會撞開我的門。我甚至會想象每個隱蔽的角落,都有個變態悄悄地潛伏著,在我不經意間衝出來。

    床底下、衣櫃裡、窗簾後……我發了瘋地一遍遍檢查著這些地方。

    我去了醫院,醫生說這屬於創傷後遺症。

    戴眼鏡的禿頂醫生對著電腦打字,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吃了白菜燉肉,「失眠、噩夢、焦慮、警覺,是創傷後遺症的現象。你說你被綁架了是嗎?綁架犯對你做什麼了嗎?」

    我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哽咽著沒法說出一個字。

    醫生透過眼鏡不鹹不淡地看過來,「你整個人還好端端的,沒什麼必要焦慮啊。能被警察救出來已經很幸運了。」

    「要再做些檢查嗎?吃藥也可以。但其實沒什麼必要,休息一段時間就能調整過來……」

    醫生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那些聲音卻變得很遙遠,宛如隔著一層霧氣,卻一刀刀戳中我的心臟。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了診室。

    準備離開醫院的時候撞在一個白大褂身上,我驚慌地跳開,「對不起!」

    抬眼是一張熟悉的臉,竟然是莫宇。

    被救出來後,他探望過我好幾次。雖然說只是同情,但也顯得略頻繁了。我甚至懷疑莫宇是不是就是變態,自導自演了綁架和拯救的戲碼。警察也想到了這一點,表示對莫宇進行了詳盡的調查,他並沒什麼作案時間。我這才放下心來。

    「你沒事吧,怎麼來醫院了?」莫宇關切地問。

    我有些尷尬,事發後我似乎喪失了和人正常交流的能力,「你,在這裡做醫生嗎?」

    其他人的眼神好奇地看過來,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莫宇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緊張,溫和地笑笑,「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一下?」

    溫和得讓人難以拒絕。

    莫宇原來是個醫生,在這家醫院的牙科就職。聽說我來精神科掛號後,他十分關心。也就是這之後,我們的關係漸漸密切了起來。

    他常常找我,約我一起出去玩。我找藉口不出去,他居然直接找上了門。

    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棉質外套,手裡提了一堆菜,瞪大眼睛無辜地看我,「你肯定沒好好吃飯吧,喏,我都看到你的外賣盒子堆成小山了。不想出去的話,一起在家吃個飯吧。」

    我有些發愣,還沒來得及阻攔,他就走進了我的屋子,嫻熟地放下菜,彷彿他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他大步走向廚房,開始洗菜切菜。

    我有點被搞蒙了,畢竟我們還不太熟。但,這似乎也沒那麼討厭。

    就著陽光,我們吃了一頓溫暖的午餐。

    在莫宇的鼓勵下,我開始有勇氣正常地出門,還和他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公園、遊樂場……已經關閉的心,在細水長流下打開一道裂縫。

    戀愛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水到渠成。

    用莫宇的話說,他只是不想看到一個無辜的女孩生活在痛苦之中,而且這個女孩還挺可愛的,於是想為她做點什麼。誰知道接觸著,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和莫宇交往一個月後,我們搬到了 b 市。這是個南方城市,每條街道都有香樟樹,春末夏初的時候會有很好聞的淡淡的香氣。

    a 市有太多殘酷的回憶,我想也許換一個地方,就能重新開始生活。莫宇毫無保留支持了我的想法,找新的醫院、搬家,一切都親力親為毫無埋怨。

    我是幸福的。

    即使每晚都在做噩夢,但身邊有個寬闊而溫暖的懷抱,這讓我感到非常安心。

    清晨的陽光將我喚醒,噩夢讓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好歹後半夜被莫宇叫醒後沒再做夢了。

    房間外飄進來食物的香氣,我走出房間,莫宇已經準備好了早餐,熱乎乎地冒著熱氣。

    他解下圍裙抱住我,在我臉上來了個黏糊糊的吻,「悅悅,吃早飯吧。」

    桌子上只有一份早餐。「你不吃嗎?」

    「啊今天院裡有個大會,我得趕緊走了。寶貝別難過哈,晚上我早點回來陪你。」莫宇又是一頓哄,像哄小孩似的。

    「對了,藥別忘記吃哦。」莫宇叮囑了一番就出門了。

    桌上飯碗旁邊擺著一個藥瓶,上面是看不懂的英文字母。莫宇說這個對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有幫助,每天都會提醒我服用。

    8

    莫宇離開後的屋子,立刻顯得空蕩蕩的。

    我吃完飯洗了碗,開始躺沙發上看電視,看到中午加熱下莫宇提前做好的午飯,然後小睡會。下午的時間更加富裕,看電影、打遊戲、做瑜伽……我幾乎提前過上了退休養老的生活。

    這曾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但真無所事事的時候,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

    離開地下室後我先是在家裡休息了一段時間,但狀態並不好,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能引起巨大的恐懼。

    我也不敢出門甚至是拉開窗簾,會害怕外界有雙病態的眼睛正在死死盯著我。那種外人無法進入的、人多的安全場合,反而更讓我心安。

    公司就是一個滿足這條件的地方。

    我很快去上班了,但那些不堪的回憶糾纏著我,有時像一閃而過的火花,突然就佔據我的念頭。也許是在開會,也許是在寫文檔,突然恐懼從腳底升到頭頂,整個人顫抖著說不出話,也無法和別人正常交流。

    一開始同事還會表示安慰,但很快大多數人就對我敬而遠之。

    某個晚上組裡聚餐回來,領導單獨留我在公司樓下說話。「韓悅,你碰到那樣的事,狀態差也很正常,大家都很理解你。但是身體很重要,還是先保養身體比較好。」

    之前領導已經表示過關心,不知道他再次提這個是什麼用意。

    他說話和和氣氣的,「不過公司是一個集體,大家都是需要上場打仗的戰士。每個人都得發揮最大的作用,才能在業務上做出成績。所以,那些生病傷殘的戰士,還是得回家休養……你,明白我意思吧?」

    「額……」我皺了皺眉,敏銳地察覺到話裡的勸退意味,「但,但是……」

    「你回家好好休息吧,提個離職申請,我會盡快幫你批的……」

    問題是我才工作兩年,還有自己和父母要養,怎麼就這樣斷送掉我的職業生涯呢?996 是很難受,但對一個社畜來說,沒有收入更難受。我想說點什麼挽回。

    但突然,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順著看過去,是莫宇。

    他把我往他身側拉了過去,我大半個人歪在他的懷裡,能嗅到他身上清新的男士香水氣味。

    他牢牢抓著我的胳膊,力道卻掌握得剛好不會弄疼我。一貫帶著溫和微笑的臉上,此刻出現了嚴峻的神情,「身為老闆,對碰到困難的員工卸磨殺驢,不太厚道吧?」

    「……你是誰?」領導面色立刻垮了下來。

    「您不用管我是誰,這工作我們不幹了,為您這種老闆幹活,一點也不值得。」莫宇的語氣禮貌又鏗鏘有力,領導的臉立刻就紅了。

    莫宇沒給他罵我們的機會,說完就拉著我快速閃人了。

    我們穿過玻璃幕牆的寫字樓,穿過掛著工牌的男男女女,最後來到文創園的人工湖邊。

    「你幹什麼,你這樣我還怎麼工作?」我大口喘著氣,慍怒地呵斥他。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

    湖水在路燈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地流動著。連帶著他的眼睛,都在閃著光芒。

    「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呢?」莫宇的聲音也溫柔得像溢出水來。

    其實,我不該怪他的。

    「是啊,其實我確實不想幹了,感覺還是休息一段時間比較好。」鼻子突然酸酸的,我狠狠聳了幾下鼻子,「對不起,其實我應該謝謝你,這樣正好我也不用花時間提了……」我說著,眼淚就一顆顆砸了下來,但表情依然盡力裝作若無其事。

    然後,我被攬進了一個懷抱。

    接著眼淚就一發不可收拾,我枕在莫宇的肩頭哭了好一會,眼淚把他的衣服都打溼了。

    那時我們還沒有正式成為男女朋友。

    經歷那次事件後,我就辭了工作,全心在家休息。

    再後來莫宇成了我的男朋友,也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9

    躺在家裡做鹹魚的我,無聊到用腳趾頭扣地。

    綁架事件已經過去半年了,最近除了依然會做噩夢,正常的生活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影響了。也許,是時候回到社會做一個正常人了。

    於是當莫宇晚上帶我去餐廳吃飯時,我興致勃勃地提出了要找工作的提議。

    「你今天這身不錯哦,是專門為我打扮的嗎?」莫宇露出壞笑,「這麼好看,我可不想讓其他男人看到。」

    今天我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裙子,還特地化了些淡妝。我準備將今天當成一個重要的日子,對莫宇表達愛意與感激。

    說了一些肉麻情話後,我提出想要找工作,「最近我感覺狀態已經好很多了,一直待在家裡也不是個事,我準備開始找工作……」

    莫宇的臉色突然變了,是我從沒見過的冰冷神色。不過那冰冷轉瞬即逝,快得像是我的錯覺。他笑著說道:「悅悅,你不用擔心工作,我說了會養你的,難道你怕我養不起你?」

    「不是啦,只是每天在家沒事做也很無聊。而且我現在狀態好多了,去工作多接觸一些人應該會更好。」

    「你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在家再休養一段時間吧。你不是每天還在做噩夢嗎?這個狀態去工作的話,病情會惡化的。」莫宇關切地說。

    「可是……」

    「聽我的,我是醫生哎。我還為你專門學了那麼多精神科的知識,不要質疑一個醫生的專業哦。」莫宇故作正經。莫宇是牙科醫生,但遇見我後學習了很多精神科方面的知識,還考了一些證書。

    「來,別光說話,菜都快涼了,快吃吧。」說著他往我的盤子裡夾了好幾塊菜。

    我點點頭,雖說莫宇是為我好,但心裡還是有些堵得慌。難道我現在真的沒法工作嗎?這樣家裡蹲的生活要持續多久呢,莫宇又能接受這樣無能的女友多久呢?

    我掩飾住了失落的情緒,畢竟莫宇都是為我著想,我不能讓他難過。莫宇優雅地吃著飯,說些醫院裡的趣事,我配合地微笑著。

    結束後莫宇去買單,我坐在座位上發呆。一個年輕的小哥突然過來搭訕,不痛不癢地聊了幾句,還找我要微信。我禮貌地告訴他自己已經有對象了,他居然一臉自信地說,有對象也沒什麼,交個朋友而已。

    現在的男孩子都這麼奔放嗎?我有點被吃驚到。不過看來我好好打扮下,還是很有魅力的嘛。

    莫宇回來盯著那個男生離去的背影,聲音有些不愉快,「那是誰?你們說了什麼?」

    「沒事,就是搭訕的,不過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對象了。不過你猜怎麼著,他居然說做個朋友也行……」我眉飛色舞,而莫宇的臉色越來越低沉。

    我意識到不妙,噤住了聲,「吃醋了?」

    莫宇點了點我的鼻子,神情放緩了些,「那可不,你是我一個人的。下次不允許你穿得這麼好看出來了,記住,只能穿給我一個人看。」

    看他這副傲嬌的小樣子,我的心裡美滋滋的。

    10

    我又提了好幾次要工作,莫宇都巧妙地勸阻了。最後我有些惱火,「工不工作是我的事情,你沒有權力干涉吧。」

    莫宇直愣愣地看著我,一雙星眸隱晦不明。

    我意識到這話說得有些傷人了,趕忙道歉:「對不起……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都是因為關心我,這些我都明白的。但整天待在家裡,真的很無聊……」

    莫宇點了點頭沒再勸說,讓我繼續休息兩週觀察一下,沒問題的話就可以出去工作。

    兩週後我開始積極投遞簡歷,找了一份廣告公司的策劃工作。

    入職的第一天,莫宇特地送我到公司門口。

    「怎麼樣,有信心嗎?」莫宇挑眉輕笑,幫我整理了下衣領。

    我深呼一口氣,做了個鹿小葵式的 fighting 姿勢,走進深不可測的摩天大樓。

    工作肯定會有壓力,但應該會比較充實,我是這麼想的。不過真工作以後,還是被從頭到腳潑了一盆涼水。

    甲方的要求一變再變,案子能改上幾十版;就算偶爾不是那麼忙,所有人也都要待在工位上加班,捲成麻花的形狀。

    也許是身心俱疲,之前心悸、失眠、焦慮的症狀全都浮現出來了。儘管這期間莫宇還是讓我堅持服藥,防止病情反彈。

    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下去。我強忍著給自己打雞血,沒向莫宇抱怨一句。

    直到又一個加班的深夜,方案被老闆不帶髒字地罵完後,我趴在工位上一邊哭一邊改。莫宇發消息問要不要來接我,我回復說不用待會打車回家。

    下樓後,莫宇已經站在了門外,溫柔地淺淺微笑。天知道他等了多久。

    我突然想起了成為戀人前,他看到老闆逼我離職,然後拉著我帶我跑過園區的那次。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麼亮。

    我撲到他懷裡哭成了淚人。

    其實本來感覺沒那麼委屈的,但看到他在這裡的瞬間,那股委屈勁全都上來了。

    無論發生什麼事,莫宇總是待在我這邊保護我。想到這一點,我哭得更不能自已了。

    莫宇拍著我的後背,輕輕地哄我。

    我又辭職了,自己目前的狀態確實不太適合這種強度的工作。雖然還是很不甘心,但畢竟身體最重要。我打算之後好點,再找個清閒點的工作吧。

    莫宇特地把我父母請過來,說有親情陪伴對心理狀態的改善有幫助。

    我和莫宇已經到了見父母的地步了嗎,這會不會太快了點?我有些猶疑。不過爸媽對這個醫生準女婿倒是十分滿意,他們最希望我找公務員或者醫生當男友了。關於我之前被綁架的事,父母還被瞞在鼓裡,我怕他們擔心,一直沒告訴他們。

    而且說真的,我父母在安慰人這件事上並沒有太大幫助,從小到大都是他們在逼著我學習和往前走,像那句話說的,他們只關心我飛得高不高,不太關心我飛得累不累。

    工作以後我也向他們抱怨過壓力大,他們的回應永遠是「哎呀幹啥不累」「這就是生活」,後來乾脆懶得說了。除了過年我很少回家,回去也只是聽他們強行灌輸價值觀罷了,什麼誰家孩子律所一單掙了多少錢,誰家孩子嫁了個高富二代。

    這次他們過來,莫宇用的理由是我工作壓力大已經得了中度抑鬱,雖然問題不大,最好還是在家休息。他遵循了我的意見,隻字未提我被綁架的事。

    聽說莫宇為了我特地考了相關的證書,他們看莫宇的眼光又亮了幾分,還時不時旁敲側擊結婚的事。

    「哎呀媽,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別這麼逼我和莫宇了。我們只是在談對象,以後怎麼樣還說不定呢。」

    我媽露出我都懂的神情,「嘖,你這小孩,不結婚就住在一起像什麼樣?而且要是沒那打算,莫宇會把我們叫過來?這就是準備要結婚了你懂伐?」

    我翻了翻白眼,心裡小鹿亂撞。

    父母走後生活恢復了原樣,莫宇白天出門上班,我在家裡鹹魚癱等他回來。很快我又有點閒不住了,所以你說這人不就是賤嗎,有了工作嫌累,沒有事幹又覺得無趣。

    這次我打算找個輕鬆點的工作。

    正好朋友圈裡有個之前認識的甲方在招聘,是一個從事繪畫藝術品展覽和交易的畫廊,朝十晚五十分誘人,上班時間正好和莫宇在家的時間完美錯開。我立刻應聘了這個崗位,沒有告訴莫宇。

    這次一定要好好幹,不能讓莫宇笑話。

    畫廊坐落在一個文創園裡。這份工作比較簡單輕鬆,還能接觸很多優秀的繪畫作品。

    這天我站在一幅剛展出的新畫前,呆愣愣地注視著。

    畫裡不同的顏色斑駁錯落,包裹著一團曖昧不明的形狀。

    不知道為什麼,某種東西擊中了我的心臟,令我無法移開視線。我長久地凝視著,彷彿看到了作畫者的癲狂,他的痛苦和悲傷、壓抑和無助,通過這些筆觸完美地流淌出來。

    「你喜歡這幅畫嗎?」

    清朗的男聲響起。

    我順著目光看過去,這是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他的皮膚很白,烏黑的頭髮和眼睛,鼻樑秀挺,唇色有些蒼白,透露出一絲脆弱的病態,卻又顯得唯美。

    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清澈得能看見你自己的倒影。

    好一張清雅絕倫的臉,我竟有些看呆了。

    見他不說話,我意識到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11

    「這幅畫看起來像是一個人被無數複雜的東西裹挾著,讓他覺得非常壓抑和痛苦……說喜歡可能不是很合適,但作畫者表達出來的這種情緒確實擊中了我。當然,這也許不是畫家想要表達的意思,可能只是我從觀眾角度感受到的情緒。」

    下午兩點鐘的畫廊沒什麼人,空調散發著冷氣,隔絕了屋外盛夏的炙熱。

    男人穿著黑色西裝,站在懸掛著一幅畫的潔白牆壁前,看起來如同另一幅優美的畫。

    我尷尬地笑笑,「只是個人觀點而已。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先生?」

    「你說得沒錯,藝術品是讓人欣賞的,每個人都可能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能夠讓觀眾受到觸動,它就已經實現大部分價值了。」

    他對著我禮貌地微笑,氣質出塵,如雪地裡盛開的蓮花脫離俗世,「稍微探討下,沒關係的。」

    我突然起了好奇心,「那另一部分價值呢?」

    「畫家本人想要表達的,複雜的、龐大的、不為人知的情緒。可能就算一萬個人能感受到畫家想要表達的含義,那也不是畫家真正感受到的。」

    他注視著畫作,目光悠久而漫長。

    我恍然大悟,「這是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呀,不僅是畫家與觀眾,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另一個人所有的感受。這是人類的天性。」

    看他有些憂傷的樣子,我又補充了一句,「但這樣也沒關係,關心彼此的人互相瞭解對方,去儘可能體會對方的感受,這個過程也很美好,不是嗎?」

    說完我察覺自己可能說得過多了,向一個顧客表達這麼多私人的意見,對一個服務者來說並不合適。

    但面前這個男人有一種神秘的氣質,讓人下意識地感到不好相處,又不由自主地想要一探究竟。

    「很有趣的看法。」他不置可否。

    男人讓我介紹了其他的展品,還進行了很多豐富的探討。並且用的都是平等交流的語氣,如同兩個君子之交的朋友。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這裡的員工。

    臨走前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周伽梵,有機會再見。」

    我站在畫廊裡,看他的背影像雪花般飄遠,竟然有些哀傷。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孩子,但同時又對他有模糊的熟悉感。似乎很久以前在我的生命裡,也出現過一個很相像的人。

    算了算了,我哪裡認識這種人,看他的衣著打扮非富即貴,不是我這種平民能接觸到的。我拍了拍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思緒清空。

    五點畫廊收拾關門,我踩著點腳底抹油離開了。得在莫宇到家前回去,這樣他才不會發現。可能是一種羞愧和不服輸的心理作祟吧,之前兩次在莫宇面前因為工作而失控,這次我很想做出點什麼。

    我不想讓莫宇看不起。

    回到家還很早,我主動做了幾個莫宇喜歡吃的菜。莫宇回家後,看到的就是滿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和繫著圍裙的我。有那麼一瞬間,我看到他眼裡的驚豔。

    「悅悅,今天怎麼突然做飯了?」

    「不能老是你做飯呀,我什麼事也不幹,像什麼樣子。你看,是不是很有賢妻良母的感覺?」我故意拉起圍裙,右腳向後膝蓋彎曲,學中世紀貴族鞠了個躬。

    莫宇似乎很滿意,滿眼放著光。

    吃飯時莫宇一如既往地聊著些醫院和社會里的趣事,提到一個富二代女孩和某個男明星的八卦時,我突然想起了今天那位客人,於是興高采烈告訴莫宇,自己今天見到了一個氣質很獨特的男孩子,他的氣質絕對可以去當明星了。

    莫宇立刻停下夾菜的筷子,「你今天出門了?」

    「呃,下午沒事出去逛逛嘛。」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心裡有點發虛,「來多吃點這個排骨,特地為你做的。」

    可千萬不要讓莫宇發現了,在我正式告訴他之前。

    12

    後半段的飯莫宇吃得心不在焉,雖然還是會傾聽我的話,時不時露出微笑和幾句有趣的評價,但能看出他似乎在思考什麼。

    我敏銳地察覺到莫宇有一些心事。

    「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莫宇一臉無辜,「沒有啊,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我聳聳肩,沒再說什麼,飯桌變得有些沉寂起來。

    我恍然意識到這片寂靜從何而來。以前莫宇總會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又或者那時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哀愁中,只汲取著莫宇給予的溫暖,根本沒有關注他的狀態,他是在說話還是沉默,是真的開心,還是僅僅為了讓我開心。

    啊,我簡直是個渣女。

    我決定,要對莫宇好一些,再好一些。

    996 的工作和 1055 的工作可能真的天差地別。

    畫廊的這份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確實輕鬆很多。沒顧客的時候,我可以靜靜發呆一個下午,或者捧一本畫冊靜靜欣賞,或是看門外人潮湧動,室內靜謐無比。

    除了噩夢在繼續,我的其他症狀差不多已經消失了。

    果然不是打工人的問題,而是工作的問題,我暗戳戳腹誹道。

    周伽梵又來了。

    這次他穿著鉛灰色的 t 恤,眉目如畫、姿容勝雪,清清爽爽,看起來宛如剛下課的學生,少年感十足。

    他應該是那種沉浸在書本和自己世界裡的學生,學生時代肯定有許多女生迷戀著他,把他寫進自己的日記,追逐他的一舉一動。

    我情不自禁湊上去,「先生,有什麼能夠幫您?」話剛出口又有些後悔,他還能記得我嗎?

    周伽梵似乎認出了我,輕輕點點頭,「你好,又見面了。」

    我注意到他在看的畫。

    相比於上次和周伽梵聊到的那件作品,這幅畫的基調非常明亮溫暖。畫作內容是一片藍天下的草地,焦點凝聚在一個轉身正面觀眾視角的女孩身上。風把她的裙子吹得揚起,連帶著畫面有了水波般盪漾的質感。整個畫面朦朦朧朧,有些莫奈的風格。

    「畫家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畫這幅畫的呢?」

    「應該是很溫柔的心情吧,也許這是對他很重要的人,或者是很欣賞的人,所以畫面才顯得這麼明亮溫暖。」

    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他清澈的眸子,當眼眸垂下的時候,莫名給人憂傷的感覺。

    「又或許是重要的人即將離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描繪出對方最後一個笑容。」周伽梵輕輕說道。

    他看起來這麼年輕,為什麼似乎掩藏著無數的憂愁呢?我突然有些難受,彷彿看到了這半年裡一直被折磨的自己。

    也許每個人背地裡都在經歷一場鋪天蓋地的海嘯,只有自己能感同身受。

    我開始一點點好起來。整個人白天的狀態和被綁架之前,基本沒什麼不同。

    周伽梵開始經常光顧畫廊,而且都會挑人少的時候來。當然,我們這個小畫廊除了週末節假日,平時確實也沒什麼顧客。

    大多數時間,他都會跟我聊上幾句,從畫作聊到畫家、某段歷史時期。熟絡起來後,我們開始談到彼此。

    但周伽梵為什麼會光顧我們這個畫廊呢?

    畫作並不是每天更新,即使是最忠誠的顧客也不會每隔兩三天來一次。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懷疑,他是不是為我而來。

    13

    這種懷疑在好幾次在其他地方與周伽梵偶遇時達到頂峰。

    但他清澈的眼神看起來真的就是湊巧,我也不好意思把事情往那方向去想。

    我把這個懷疑告訴了閨蜜黃娜娜。

    黃娜娜是我從小一起玩的朋友,直到初一我們還都在一個班,是那種無話不說、兩肋插刀的好朋友。但初一下學期我生了一場大病,耽誤了好幾個月學業,學習進度跟不上,於是留了一級。在那以後,我和黃娜娜的聯繫就漸漸變少了。

    說來也巧,最近我在 b 市重新遇到了她,她也在這裡工作。

    黃娜娜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她從小就膽子大,腦子裡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還喜歡搞一些正常女孩不會做的事情,比如掏鳥窩養小鳥、把蠶繭放在胳肢窩裡捂出小蠶。即使是成年以後,那份古靈精怪和狡黠還是可見一斑。

    雖時隔多年,但我們聊起天來還是迸發出了幼年時期的親密感。我們吃飯、嘮嗑,分享著這些年的趣事,再度成為無話不說的好閨蜜。只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她,那就是我被綁架的事。

    那段最黑暗的經歷被我深埋心底。

    當我對她說經常在畫廊碰到一個客人,還有時會在外面偶遇時,她正鼓著嘴狂吸奶茶。

    「莫非,他是想追我?」我有些害羞和憂心忡忡。

    她吸了一大口珍珠在嘴裡嚼,上下將我打量了一番,「如果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那應該不是追你。」

    我翻了個白眼,「為啥就不是了,我們家莫宇那麼英俊帥氣,還不是他追的我!」

    黃娜娜表現出非常困惑的樣子,「這一點我也沒想明白,你又沒錢,說美貌吧也沒有太出色,實在想不到他看上你哪一點。」她轉而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你要小心點,也許他對你另有所圖。」

    來了來了,這毒舌和妄想症又來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但正因如此,和她相處才特別輕鬆。

    「他都和你說什麼呢?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有對象否?」

    「我們主要還是聊一些繪畫作品,再就是畫家之類的生平,也會延伸到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他的背景倒是沒怎麼提到過……」

    「那他有問過你情感方面的事情嗎?有約你吃飯之類的嗎?」她十分老練地問道。

    「那倒沒有。」

    「那應該沒啥事,目前對你還沒有什麼想法。」黃娜娜灌下了最後一口奶茶,「除非他是一個老手,一點點地把你圈進他的海王圈套。對了,你家莫宇最近怎麼樣呀,有沒有露出什麼圖謀?」

    我翻了個白眼,這個梗她怎麼就玩不膩呢,真是不想理她。

    之前黃娜娜總纏著要見莫宇,說一定要幫我把關,我就帶她回家吃了個飯。飯桌上她和莫宇相談甚歡、有說有笑,完全沒拿莫宇當外人。

    見完後她的評價是,上上下下無可挑剔,能追我是個謎題,就老私下拿莫宇和我的事開玩笑。她老是說我一副小白兔的樣子,很容易吸引老虎和豺狼吃幹抹淨。

    這早就吃乾抹淨了,還能圖謀啥?想到這裡,我老臉一紅。

    14

    我拋下了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撇開了對周伽梵的懷疑。人家一看就是不缺錢和女朋友的,就像娜娜說的,怎麼會看上平平無奇的我呢?

    這麼想著舒了一口氣後,和周伽梵相處更加自然了。

    我們聊天,從天南聊到海北,聊著普通人不會聊的話題,聊起各自的生活。漸漸地我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我們已經觸碰到各自靈魂的一小部分。

    莫宇依然非常關心我,總是提醒我吃藥。倒是我自己經常忘,吃得斷斷續續的。不過是藥三分毒,既然已經好多了,也沒什麼必要再繼續吃了。

    黑暗中,怪物不動聲色地靠近。

    冰涼和噁心一寸寸侵蝕我的肌膚,折磨著我的心靈……

    我大口喘著氣,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渾身被冷汗打溼了。

    莫宇注意到了身旁的動靜,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起精神安慰我:「悅悅,別怕,我就在這……」好多個被噩夢侵襲的夜晚,莫宇都是這樣毫不厭煩地給予關心。

    「嗯,沒事。」最近我已經好多了,好幾天晚上都沒有驚醒或者發出太大的動靜,早上醒來的時候,也只能記得模模糊糊的片段。

    很奇怪,我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害怕了。以前我做噩夢醒過來的時候,會沉浸在那種恐懼裡,但現在,我很清醒地意識到那只是夢而已。噩夢不會對我造成實質的傷害,我身處的現在才是現實。

    一個身邊有關心我的人的現實。

    「我已經不害怕了。夢只是夢不是現實,我能分清楚這一點了。」我輕聲呢喃著。

    莫宇攬著我的腰,把我抱緊了一點。

    黑暗已經離我而去,終將越來越遙遠和模糊。我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用盡全力迎接每一天。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其實黑暗一直如影隨形。

    周伽梵並不僅是一個喜歡藝術的畫廊遊客,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畫廊的投資人。

    這是畫廊店長告訴我的。他前陣子出差,店裡一直是我和另一位店員打理。他回來後有天看到周伽梵和我說話,突然私下裡悄悄問我怎麼認識周伽梵的。

    我一臉茫然.jpg。

    周伽梵是畫廊的隱形大老闆,店長和他也不是很熟,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富家公子,畫廊就是他的其中一項投資。

    店長露出十分促狹八卦的神色,彷彿遇見了一個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現實版童話故事。我尷尬地告訴他我已經有對象了,周伽梵也知道。

    再見周伽梵時,我遠遠地躲在一邊。他和從前一樣,站在畫廊裡光彩逼人,氣質獨特宛如雪山裡的蓮花。

    我的心情有些複雜。那種觸碰到彼此靈魂的錯覺瞬間破滅了。我曾以為他也會有這種感受,但只是我自己被矇在鼓裡吧。周伽梵看著這樣的傻狍子跟他聊天聊地,心裡應該很是鄙視吧。

    呵呵,這是在耍猴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周伽梵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旁邊。

    他烏黑如墨的眼睛靜靜盯著我,清澈中有一絲無辜和疑惑。

    「有什麼能幫您的嗎,先生?哦不,老闆?」我掛出客套假笑。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潔白的臉上飄起緋紅,好像被人欺負了一樣。

    然後他認真地看著我,「是這樣的,我有時會以顧客的身份去一些店面,這樣能實際體會到顧客視角的服務體驗。正是因為這樣,結識了非常優秀的你。韓悅,我很高興畫廊有你這樣一位對顧客友好耐心、對藝術抱有熱忱的員工,更高興能認識你這樣一位朋友。非常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但希望這不要影響我們的友誼。」

    他這麼鄭重真誠地解釋,我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如果說一開始是想要考察畫廊,後來更是希望和你成為朋友。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聊得這麼開心了……」周伽梵略帶惆悵地看著我,「韓悅,我失去了你這個朋友了嗎?」

    他的憂傷猶如清早起霧的湖面,瀰漫著潮溼不安的氣息。

    記得大學那會,我和一個高中起的好朋友為了一點小事鬧掰了,我們互相取關了對方的微博,再也沒說過話。直到工作一年後才氣鼓鼓地相互道歉,表面說著一切都好、都是小事不該這麼對彼此,但已經是覆水難收。

    我們再也回不到之前那種親密的階段。

    我很後悔那時候自己沒有退讓一步,所以現在我更不該對周伽梵生悶氣,何況他也沒做錯什麼。

    「沒關係,你是老闆,這麼做也無可厚非……我也很高興認識你的,因為我也很久沒有和人聊得這麼開心了。」我咧開一個羞赧的笑容。

    「那,這說明我們的關係沒有任何改變咯?」周伽梵小心翼翼地看過來,眼睛裡散發著光芒。

    聽到我確切的答覆後,他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