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節 行善

    林知善打量著他,青年西裝革履,既文雅又氣派,調侃道:「哇!哥你今天好帥啊。」

    林永琴也跟著誇獎:「真是一表人才,我看你快叫你爸退休吧,省得他一天在公司閒逛。」

    林知君開玩笑道:「我不敢,我怕我爸把我腿打斷,不如二姑你去說。」

    林永琴故作強硬:「他敢,你要是捱了打就來找我,二姑給你報仇。」

    三人說說笑笑許久,氣氛良好。

    只是後來有別的親戚找林永琴談事,林知君兄妹倆陪著禮貌地寒暄了幾句,就並肩離開了。

    林知善挽著哥哥的手臂,一起朝前庭走去,大廳裡燈火輝煌,外頭雖有路燈,相比較之下也黯淡了許多。

    已近初秋,走到靜謐處,不免有些涼意。

    兩人靜靜地走了一會兒。

    林知善轉頭看向身旁的青年,林知君非常斯文而且英俊,笑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面無表情時,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傲。

    但是,他總是笑著的。

    林知善開口問道:「哥,你有沒有覺得很累的時候?」

    林知君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又笑起來:「當然了,我又不是怪物,誰都有很累的時候。」

    林知善繼續問:「那……你累了會幹什麼呢?」

    「也許會做很多事情,也許什麼都不做,都是逃避現實罷了。」林知君頓了頓,像是意識到什麼,將手臂抽出來,搭在林知善的肩上,低頭盯著她,語氣溫和,「你放不下他?」

    林知善眼神閃爍,沒說話。

    她早就覺得,若說這個家裡有誰知道她和徐行的事,那一定是林知君。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說,也不干預。

    「每個人都會累,累的時候希望逃避現實,不過,那都是暫時的。沒有人能永遠逃避,我不能,你也不能。」

    林知君的眼神淡漠,但嘴角含笑,「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去歐洲,不是個好的選擇,對嗎?」

    林知善頭一次迴避了他的視線——在對話的時候,這樣做很不禮貌。

    她抿著嘴唇,過了一會兒才說:「只是讀書而已。」

    但兩人都知道其實不是,她去歐洲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徐行。

    在國外,他們可以毫無阻礙地牽手,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家庭關係。

    林知君揉了揉她的頭髮,好像很寵溺似的:

    「善善,你以後會知道,讓人放鬆的消遣方式有很多,比如他——也只是其中之一。」

    林知善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到他的眼睛,那麼冰冷。

    後來,林知善在花房獨自待了很久。

    為了培育花卉,花房的溫度和溼度都是可調節的,因此比外面溫暖了許多。

    不過沒開燈,只有外面的路燈遠遠地透入昏光,但也只有一點點,其餘大部分都籠罩在陰影裡。

    她蜷縮在吊椅上,在輕輕地搖晃中,因這黑暗而被激起了條件反射式的緊張。

    她試著放緩呼吸,努力克服那種令渾身顫抖的恐懼。

    可是,一如既往地,她失敗了,那個幼小女孩兒的尖叫嘶喊又在耳畔響起。

    衣櫃裡好像藏著一個宇宙黑洞,一點點地將她吞噬淹沒。

    她發出的所有哭喊、求饒、認錯,全部都被隔絕在無聲的太空,沒有人為她打開那扇鎖住的櫃門。

    直至嗓音沙啞,涕淚交零。

    每次這種她覺得孤立無援,難以為繼的時候——她都會被拽回那個衣櫃裡,一切又重複。

    如果……有人能抱住她……就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徐行的聲音忽然響起。

    「善善,你怎麼在這裡?」

    林知善已經滿頭大汗了,她睜開眼,恍恍惚惚地看向徐行——他的臉好熟悉,又好陌生。

    她半天才開口:「徐行?」

    「是我。」徐行見她這樣,以為她沒睡醒,便放輕了聲音,「你不是說要來找我,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林知善張了張口:「我……」

    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於是只好朝他伸手,「抱一下我吧,哥哥。」

    吊椅還算寬敞,徐行在她旁邊坐下,又將她抱進懷裡,兩人緊緊地挨著。

    徐行低頭親她的額頭,理了理她的鬢髮:「都汗溼了,做噩夢了嗎?」

    林知善慢慢地點頭:「……嗯,做了個好嚇人的噩夢。」

    徐行很感興趣:「說來聽聽。」

    「我夢到家裡來了個年輕的姐姐,她教我禮儀和照顧我生活,她很漂亮。」

    最開始她還小的時候,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但他們都太忙,所以請了個家庭教師來照顧她。

    「後來呢?」

    林知善盯著某處虛空,一點點地回憶,發覺自己竟記得那樣深刻:

    「很多事情我都學不會,還做錯了很多,所以,她把我鎖進衣櫃裡……沒有人救我。」

    她還記得,那個姐姐很年輕,說話很溫柔,長相甜美,笑起來……她不敢想她笑的時候。

    因為,她一笑,她就要被罰。

    徐行當真以為她在講噩夢,伸手摸了一下,打開了一盞吊椅上的小燈,還安慰她:

    「不怕,只是夢而已,都醒了,家裡這麼多人,不會讓你受那種傷害的。」

    林知善點頭:「是啊,都醒了。」

    當她想向父母求助時,得到的只是習慣性的忽略和敷衍。

    她以為自己真的做錯了,也許,她活該被關進櫃子裡。

    對於一個幾歲的小孩子來說,那些日子……短暫又漫長。

    她渴望的只是一個黑暗中的擁抱。

    希望有人能緊緊地抱住她,抓住她,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還有人看到她的痛苦。

    徐行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徐行不知道,那個暴雨如注的夏夜,豌豆公主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敢來到他的窗前,向他開口。

    她確實不怕打雷。

    她開口時的柔弱不安,是怕他拒絕。

    林知善裝得一切盡在掌握,引著徐行說出心底的渴望,其實,她緊張得要死。

    然而,越緊張越要偽裝,生怕徐行看出她的虛張聲勢。

    這幾年,她愈發沉溺於徐行的懷抱和溫度,在聚光燈之外的地方,她奔向他,猶如飛蛾撲火。

    林知善抱緊了徐行,又抬頭看他,好像小動物一樣充滿依賴的眼神,生怕他不見了。

    徐行見她這樣,忍不住笑起來。

    他的心好像冒泡似的發軟:「善善,看什麼呢?」

    「看你。」林知善湊近親他的下巴,「你想我嗎?」

    徐行真是受不了林知善偶爾的撒嬌可憐,好像說話重一點都能把她嚇哭,簡直讓人不知道怎麼對她是好:「想,從出你的門開始,就一直想你。」

    林知善撇嘴:「聽起來不太誠懇。」

    徐行盯著她許久沒說話,林知善趴在他身上,頭髮亂了,裙子也皺了。

    他抱著她,像圈著一尾美人魚似的,她的腿都疊在他身上,完全不落地。

    林知善半撐起來,奇怪道:「你怎麼不說話?」

    徐行將她往上抬了一下,貼在她的耳畔說:「這種事情不能聽,要感受。」

    林知善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徐行按住後背,牢牢地吻住了。

    她沒有掙扎,十分順從地環抱著他,由他深入。

    林知善直起身,跨坐在徐行的腿上,感覺自己像一個緊閉的蚌,被一點一點地撬開了,唇舌濡溼,喘息熾熱。

    徐行摟住她,手順著她的腿前進,曲曲折折,且行且止。

    本來一吻既畢,徐行想撤開一點。

    但林知善低頭輕輕地舔吻著他的喉結,徐行仰著頭,眉心微皺,神情難耐又壓抑:「等等、別……別咬……善善……」

    林知善抬眼對他笑,還要解開他的襯衣釦子,卻被他按住了手。

    徐行的心跳還很激烈,天知道他花了多少自制力才能阻止林知善。

    他氣息微喘:「善善?」

    林知善衝他微微一笑,裙子的上半部分已經滑落一半,雪白的肌膚點燃徐行眼底尚未熄滅的闇火:「你怕痛嗎?」

    徐行幾乎失神地看著她——好像很久之前,她就是這樣循循善誘,蠱惑人心的。

    那時候她說:「我可以上你的床嗎?」

    而現在她說:「你怕痛嗎?」

    到今天,徐行只親過一個女孩兒。

    林知善。

    可是,他未曾想過,林知善會這樣徹底地……愛他。

    「在這裡……不好……」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林知善低下頭來,頭髮從兩邊垂下,遮住了光,營造出一個好像只有他們兩人存在的世界。

    揹著太陽,揹著月亮。

    只為彼此神魂顛倒的幽暗世界。

    「我不怕痛。」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柔柔地吻他:「還有,叫我妹妹。」

    在她的唇齒間,徐行僅存的自制力土崩瓦解。

    花房很溫暖,也很潮溼。

    花朵培育得很漂亮。

    花瓣層層疊疊地盛開,連花蕊都挺拔。

    只可惜,鮮花太嬌嫩,輕輕地一揉、一摸、一碰,花汁兒就浸出來了。

    紅紅的,染了人一手。

    不過好在很甜蜜。

    ——他愛這裡,連空氣裡都是清甜的花香,沒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6

    衣裙交疊,髮鬢散亂。

    視線上移,林知善半仰著頭,眉間若蹙,眼底卻波光瀲灩,似痛似樂。

    徐行抬頭看她,簡直色授魂與,整顆心臟塞滿了痴迷。

    明明如此聲色放浪,連汗滴在肌膚上滑落的軌跡都有一種喑啞的情色,可她的樣子……好像神蹟降臨。

    最驚世駭俗的夢,也未曾有此刻來得令人目眩神迷。

    他是第一次,林知善也是。

    可這兩者的意義是不同的,對林知善的意義尤其重大。

    她是林家的大小姐,她父親是林家半個掌權人。

    她未來的另一半,應該是門當戶對,強強聯合,也許高大俊朗,功成名就,家世優渥……總之,絕不是他。

    在一片凌亂的尾聲中,林知善靠在徐行身上,徐行吻著她的肩,嗓音沙啞,有些遲疑:「善善……」

    他從來沒有問過林知善這種話,從前覺得沒必要,因為他心知肚明。

    可現在,他忽然生起了無邊勇氣,彷彿不知天高地厚,他問:「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林知善有些累,額頭抵在他的頸窩,輕輕地喘氣:「嗯?」

    「你會嗎?」他為她一點點地梳理著頭髮,輕聲追問。

    林知善有片刻的失神,腦子已經在極度歡愉後放空了,現在只有無盡的疲倦和空虛,她提不起半點心神來偽裝表演。

    此時此刻,她只想順著真實的想法去做。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抬起頭,湊在他的耳邊說:

    「會啊。我收到了歐洲學校的面試通知,你不是早知道了嗎?歐洲,離英國好像不太遠,哥哥。」

    徐行當然知道這個消息,但他從沒想過林知善是為了他,他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是為了我們嗎,你早就打算好了?」

    「呵。」林知善為他的開心而笑,抱緊他,輕聲細語,「平時空閒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滑雪,在陽光底下牽著手散步,去小酒館喝酒,到了期末,可以開著視頻,然後一起復習……對了,你會滑雪嗎?」

    她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在她的敘述裡,徐行幾乎已經看到了那觸手可及的未來,兩人正大光明地牽手親吻,那些不曾設想過的日常和細節,將會一點一滴地實現。

    徐行被這巨大的驚喜衝得失去理智,他一遍又一遍地親著林知善的肌膚。

    他捉住林知善的手,與她十指緊握:「我會,只要你開口,我什麼都會。」

    他為她穿好裙子,像打扮一個瓷娃娃,拉好拉鍊,繫好腰帶。

    兩人坐在一起,他開始想象以後的生活,拿手機查著地圖,對比著兩人學校之間的距離——他放大了又放大,少見地笑得眯起了眼睛:「不算遠,我可以坐火車來見你。」

    他甚至已經查了火車的時刻表,以及她的學校附近有哪些滑雪場。

    徐行陷入了美好的期待,一反常態地喋喋不休。而林知善只是靠在他肩上,耐心地給出回應。

    臨分別時,徐行鄭重而誠懇地對她說:

    「善善,我以前從來沒想過你真的會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從沒考慮過我們的未來。可是,從現在起不同了。」

    林知善微笑著看他:「我知道,可是我們的未來會很難。」

    他拉著她,遲遲不肯鬆手,眼睛都不眨,彷彿怎麼樣都看不夠。

    他向來是沉穩寡言的,但對著林知善,他又永遠都有著用不盡的熱情:

    「我愛你,無論如何我都愛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難,我都會去做。」

    林知善看著他,多麼真誠的誓言,多麼幼稚的少年,可是他一顆誠摯的心,幾乎要在黑暗中放出光來。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我相信你。」

    林知善的笑容一直非常完美得體,可是這一次,她卻笑著流下了淚。

    徐行以為是她太動情,細心地擦去她的淚滴,林知善拉著他的手晃了晃:「你先走吧。」

    徐行有些猶豫,他不想這麼快和她分開,他還想和她多待久一點,而且……

    「你難不難受,我送你回去吧,就說是在花園裡遇上了。」

    林知善搖頭:「沒事,我挺好的,你先走吧。」

    徐行轉身走出幾步,又被林知善叫住:「徐行。」

    他回身看她,挑了挑眉:「怎麼?」

    林知善向他走了半步,但又停住了,只是笑著衝他輕輕揮手:「再見。」

    徐行沒跟她揮手,而是大跨步地走過來緊緊抱住了她,幾秒後,用力地親了親她的臉:「再見,善善。」

    他最終還是先走了。

    林知善看著他越走越遠,背影逐漸消失在花木的陰影裡。

    忽然站不住似的扶住了身旁的樹幹,她的淚沉默而洶湧,一滴滴地滑落,始終無聲無息。

    林知君已經開口警告她了。

    她不能再繼續沉溺下去,她和徐行本就是兩條路上的人,世上本就沒有殊途同歸這種事。

    最終,還是要分開的。

    她唯一能給他的,是一個完美的夢。

    她真的設想過兩人在一起的生活,甚至祈求過命運垂憐,她能夠瞞天過海,讓美夢成真。

    可是……對於林家來說,徐行只是個消遣,覆手可滅。

    雖然張恆霞有一些股權,但實在太少,徐行本就不是林家人。她若堅持下去,最後受傷的一定是徐行。

    在他的話語中,她已過完最值得擁有的時光。

    未來再黑暗,至少還有這個夢可供懷緬。

    再見,哥哥。

    對不起,我騙了你。

    7

    「佛經裡說,地獄是一切罪孽的集合之地,無數眾生因業力而墜入此等無邊受罪之境,永生勞作永生贖罪。」

    林知君看著站在辦公室中央的年輕人,輕輕緩緩地說出這樣一段話。

    他坐在寬大厚重的辦公桌後,嘴角含著一抹溫文爾雅的微笑,不多不少,與林知善平時一模一樣。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額頭,又說:「你知道你該下哪層地獄嗎,徐行?」

    徐行聞言握緊了拳頭,他的眼睛裡紅絲密佈,眼底發青,一看就是許久沒睡好了。

    那一夜,是他人生中的極樂之夜。

    他不僅得到了最心愛的女孩兒,他還擁有了值得憧憬的未來,他做好了一切打算。

    可是,僅僅幾天,他的夢就破碎了。

    他失去了與林知善的一切聯繫。

    她不在林家,不在學校,不在任何他可以找到她的地方。

    母親似乎也知道了什麼,對他打罵不休,哭著問他為什麼這麼不爭氣?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不止因為林知善是他名義上的表妹,更因為他愛上的是林家的人。

    母親這一生,最渴望融入林家,同時又最恨林家。

    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是他們發現了,把她藏起來了嗎?她到底在哪裡?她現在怎麼樣了?

    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個安穩覺了。

    他一閉上眼就是林知善笑著流淚,說「我相信你」。

    她抱著他,問他會不會滑雪。

    她的聲音裡有他們的未來。

    可是……這一切,都如泡沫般,消失了。

    徐行眼睫輕顫,但他仍是堅持著問:「她到底在哪裡?」

    林知君從辦公桌後離開,他穿著襯衣長褲,斯文俊秀,看起來像個搞學術的青年教授,一點不像能在明槍暗箭的商場中嶄露頭角的領導者。

    「她大概和你說了什麼話,但是,你知道的,年輕人總是容易意亂情迷。她還小,雖然表現得成熟穩重,實際上……還不夠聰明。」

    林知君抬手用食指點了點太陽穴,一副殷殷勸告的樣子,「從前她和你的那些事,我不想插手,是因為人都得有點消遣之道,否則容易憋壞。但是現在不同了,她已經是個大人,不能再胡鬧了,你明白嗎?」

    最後這句話既是指林知善,也是在說徐行。

    徐行聽出他的威脅,卻不妥協:「我不怕下地獄,再多的罪也是我的錯,不關善善的事。」

    林知君看著他毫不退縮的神情,忽然冷下了臉,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無比的憎惡。

    他交給徐行一支錄音筆,眼若寒冰:

    「我希望你在聽過這裡面的東西后,還能這樣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你不怕下地獄,是因為已經有人替你去了。」

    說完,他穿上外套,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徐行看著這支普通的錄音筆,忽然感覺不妙,再結合林知君剛才的話,他已經意識到這是誰的聲音。

    他坐在待客的沙發上,猶豫了幾秒,才按下了播放鍵。

    前面一大段都只是沉默。

    除了偶爾響起的呼吸聲,什麼都沒有。

    正當徐行感到奇怪時,忽然聽到有人發出一聲尖銳的低泣,這聲低泣很短,但他立刻就聽出來了。

    是林知善的聲音。

    她好像正在躲避著什麼,呼吸短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姐姐……我會學的,對不起……」

    她的聲音壓抑,語速極快,彷彿已經重複過千百遍。

    徐行皺起了眉,更加仔細地分辨著裡面的聲音,似乎……還有什麼碰撞的聲音。

    有點清脆,好像鐵鎖之類的東西。

    而林知善又發出了一聲抽泣:「我不會再這樣了,姐姐放我出去,讓我出去,對不起讓我出去……」

    徐行的心懸了起來。

    林知善的狀態聽起來非常不對,她應該是被關在了某處,而且,他從沒聽說過她有個姐姐……

    猛然間,徐行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林知善跟他講過一個噩夢,夢裡她被一個年輕的家庭教師關進衣櫃。

    她說那是個年輕漂亮的姐姐。

    難道,那不是夢,而是她的真實經歷?

    那一夜,他找到她時,她那惶恐不安的眼神,汗溼的鬢髮……

    心中陡然掠過一陣涼意,徐行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的手在不停地發抖,不小心把錄音筆落到了地上。

    錄音還在繼續播放。

    終於有人打開了緊閉的櫃門,林知善已經口齒不清了,那人應該是拿起錄音筆湊到了林知善的嘴邊,她的聲音立刻清晰起來。

    那人問:「還會做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事情嗎?」

    女孩兒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不……對不起,再也不會了!對不起!」

    不愛惜身體,難道指的是……

    徐行死死地瞪著那支筆,完全不敢置信,林家……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她?

    在她有那樣的心理陰影后,用相同的方式作為懲罰?

    「還會繼續胡鬧嗎?」

    「……」

    林知善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並不說話,彷彿還在堅持。

    那人也不惱:「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你不想繼續被關著吧?現在,告訴我,徐行是你的誰?」

    林知善被嚇呆了,她的牙齒都在打戰,她說:「是……是、是哥哥……」

    「好孩子,他只是你的表哥,記住了嗎?」

    「記住了。」

    錄音停止了。

    而徐行已經整個人呆滯,他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寬敞明亮的辦公室,環形的落地玻璃一塵不染。

    這種地方……卻坐著一群變態得令人窒息的人。

    他的女孩兒,美麗端莊,纖塵不染,如花隔雲端,卻被關在最害怕的噩夢中整整三天,快被逼瘋……

    他卻無能為力。

    徐行跪倒在地,抓著頭髮,發出了崩潰的哭吼:「啊啊——!」

    林知君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秘書告訴他,裡面的人還沒出來。

    他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沒開燈,城市光怪陸離的燈光映在地板上,哦,還有一個蜷縮的人。

    林知君皺著眉,有著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用鞋尖輕輕地踢了一下徐行:「我勸你趁早離開林家,大姑手裡的股份,夠你安安分分過一輩子……」

    可是,地上如死屍般的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徐行仰起頭,不過短短几個小時,他整個人已經完全變了。

    臉還是那張臉,但眼裡只剩破碎的黯淡,彷彿在一瞬間失去了靈魂。

    他啞著嗓子問:「她……在哪裡?」

    林知君徹底地怒了。

    他抽出了腳,然後用力地踢了上去。

    他怎麼不生氣?

    那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可如今因為這個人,被逼成那個樣子,罪魁禍首居然還在苦苦追問。

    徐行發出一聲悶哼,也沒躲避。

    林知君又踢了一腳,他踩著他的胸口,俯身問:

    「你真想拖著林知善一起下地獄嗎?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因為你不配,你什麼都沒有,你明不明白?這就是林家的規矩,你不能反抗,沒人能反抗。」

    說到最後,林知君忽然意識到,其實他罵徐行的同時也是在對自己生氣,徐行無能,他又何嘗不是?

    如果他真的能掌控林家,怎麼會允許林知善受這樣的折磨?

    最後,徐行踉蹌著爬了起來。

    他緊緊地握著那支錄音筆,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從怒氣猶然的林知君身邊走過時,他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非常平靜。

    好像幼稚的少年,終於在某刻見識到這個世界的殘酷,瞬間長大了。

    假如時光倒流,恐怕,他再也不會向他的女孩兒那樣輕易地許下承諾——

    我愛你,無論如何我都愛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難,我都會去做。

    這種話,蒼白無力,無比可笑。

    他其實根本就什麼都做不到,太自以為是了。

    8

    廟宇寂靜,佛相莊嚴。

    院子裡,秋葉隨風落,很快就被掃地的小和尚拿大笤帚掃去了,小和尚邊掃邊往大殿裡看。

    青年人已在佛前枯站了許久,他也不做什麼,只是添上一盞燈油,也不知他許的什麼願,要這樣用心地訴說。

    他們這座寺廟很偏,除了偶爾的香客,少有人來。

    只有這個青年,他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來,不管颳風下雨,總是這一天。

    小和尚心裡默默算了一下,發現這個人已經來過五次了,他都已經快長成大和尚了。

    還記得青年第一次來的時候,彷彿年紀也並不大,說是想供奉一盞祈福燈。

    師父提醒他:「若是替家中長輩供奉,最好供一盞長壽燈。」

    他搖頭否認,聲音有點低:「不是長輩,是……我的妹妹,她年紀小,點一盞燈,替她積福。」

    師父點點頭,見他表情恍惚,明顯鬱結在心,便開導他:「供奉一事,心誠最要緊,要放下心中雜念,過度憂思反而不好。」

    自那之後,佛前就多了一盞明燈。

    小和尚時時都替香客們添燈油,不知為何,青年的那盞燈,他總格外關注一點。

    大約是他明明說著替人積福,卻始終神情落寞,彷彿仍有執念太深放不下。

    青年每年來的樣子都不一樣。

    一年比一年成熟,頭髮時短時長,衣著也越來越穩重內斂,可唯一不變的,是他親手添上燈油的虔誠。

    他認認真真地洗手,用毛巾擦乾水漬,再輕緩平穩地將油倒入燈盞。

    一絲不苟,連呼吸都屏住。

    快下午一點了,他才終於從大殿出來。

    看到掃地的小和尚,他露出一個微笑:「小師父辛苦了。」

    小和尚趕緊回禮:「不辛苦。」

    他其實想和青年說說話,但又覺得自己好奇心過重,犯了戒。

    青年發覺他的欲言又止,便問:「小師父有事嗎?」

    「那個……」小和尚終於還是沒忍住,他才十三歲,好奇心強太正常了,「哥哥,你為什麼總是這個時候來啊?」

    徐行沒料到他會問這話,先是愣了一下,才慢慢地回答:「是我妹妹的生日,沒什麼好送她的,來添燈油也算心意了。」

    五年前,他失去林知善的三個月後,臨近深秋,他即將去往英國讀書。

    但在去機場的路上,他忽然想起當天正是林知善的生日,而林知君曾說,他們這種行為,是要下地獄的罪過。

    他本不是信鬼神之事的人,可事關林知善,他難免會擔心,怕冥冥之中,神佛真會因為這事怪罪於她。

    他越想越心神不寧,於是叫司機去最近的寺廟,司機雖然感到奇怪,但還是七拐八拐地來到了某處山腳,告訴他沿著小路上去就有一座寺廟,但很小,也沒什麼香火。

    他顧不得這些,心裡裝著林知善的事,頗為忐忑不安,徑自上了山,直到點上燈才鬆了一口氣。

    所以,每年不管在哪裡,他都會回來親自添一次燈油,就怕神佛覺得他不夠心誠。

    小和尚點點頭,恍然大悟:「哦……那你一定很愛你妹妹吧?」

    徐行呼吸微頓。

    秋葉又起,殘風驚舊夢。

    若是以前,他當然能不顧一切地說他愛她。

    可那夜之後,即使在最甜蜜的夢中,他也不敢大大方方地說愛她。

    如果這種事存在即是罪過,說出來……豈不是越說越錯?

    可是——徐行還是點了點頭,頂著青天白日,承認了這樁罪名:「我當然愛她。」

    是他愛她,與她無關。

    徐行離開了。

    其實,每一次在佛前,他並沒有許下什麼願望,心中默唸的只有一句話:是我犯的罪,一切過錯都在我。

    反反覆覆,念上成千上萬遍。

    他甚至不敢提她的名字,只盼神靈真的能聽從他的心聲,罪與罰都降臨在他頭上。

    千萬,千萬,別傷害她。

    這五年裡,他和林知善不曾相見過一次,也完全是斷了聯繫,就連林家,他也不再踏進一步。

    大學畢業後,他留在了英國工作,進入了一家大型跨國公司,該公司的經營範圍很廣,工作強度很大。

    他喜歡這種生活,即使飛來飛去恨不得能考個飛行證,即使他幾乎不存在私人生活。

    同事們都感嘆於他的工作態度,甚至在公司裡他有個外號叫「瘋狂的中國小子」,相應地,他的職位也越來越高。

    他對此只是付之一笑,不置可否。

    若不是累到極致,大腦放空,他根本沒勇氣——沒勇氣聽林知善的錄音。

    這五年裡,每當他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無論如何也想見她的時候,他就會把那支錄音筆拿出來。

    聽她的每一聲呼吸,顫抖的抽泣,每一個沾滿恐懼的字眼。

    那感覺他說不清楚,痛徹心扉,又理所應當,彷彿她的痛苦和害怕,他和她共同分享。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虐。

    他藉此提醒自己,如果還是無能為力,再多的渴望也要抑制。

    他像一個貪財的吝嗇鬼,而林知善是一把鑲滿金銀寶玉的利刃,他緊緊地攥住她,再痛也不肯放手。

    世上沒有永恆不變的愛,愛到極致卻陡然失去的痛恨遺憾,才最刻骨銘心。

    這份因無能而痛失所愛的心情,愛人被踐踏的屈辱,一直鞭策著徐行,不要停下來,要往上爬。

    時時刻刻,分分秒秒。

    一刻也不能忘。

    9

    週一早上,李新雲哼著小調走進擎蒼集團的大樓,站在電梯前等待,與周圍滿臉麻木的同事比起來,她看起來非常不一樣。

    不止外在打扮,而是一種朝氣蓬勃的氣質。她年輕漂亮的臉龐上含著隱隱的笑,眼中像是帶著點期待似的,整個人都閃閃亮亮。

    擎蒼集團是英國一個大型跨國公司的亞太分區機構,藉著母公司的深厚實力,這幾年在國內發展得如日中天。

    由於集團的決策者普遍年輕,敢想敢幹,公司發展前景一片光明,從房地產到醫療、娛樂、教育,業務範圍之廣,令人咋舌,還與許多老牌企業、行業巨頭達成了合作。

    李新雲家境不說大富大貴,至少也是殷實的,父母的精心培養,加上她自己聰明勤奮,又長相甜美,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同齡人中最受羨慕的佼佼者。

    一年前,她也憑藉自己的能力,入職了擎蒼集團的秘書處,僅僅半年,她就成長了許多。

    但李新雲的期待明顯不是為了工作——日子久了,即使再體面的工作也不會讓人有所期待。

    一般來說,這些看起來西裝革履的精英們進入集團大門時,只會感到枯燥乏味,都是為生活而奔波罷了。

    電梯門開了,人群一股腦地往前擠著,李新雲穿著低跟皮鞋,進電梯門時不小心踉蹌了一下。

    她還來不及驚呼,就被人牢牢地握住了肩膀,止住倒下的趨勢。

    李新雲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小心一點。」

    這是個很平常的男聲,語氣沉穩,不帶多餘的尾音,聽起來十分乾淨利落。

    李新雲驚喜地抬頭:「徐總,您這麼快就回來了?」

    徐行認出這女孩兒是他秘書處的員工,鬆開手,露出個微笑:「嗯,談判很順利,提前結束了行程。」

    然後往裡讓了一下,說:「進來吧,新雲,後面還有人。」

    進來的員工也陸陸續續地跟徐行打了招呼:「徐總好。」

    「徐總早安。」

    徐行都一一點頭應了,十分隨和。

    李新雲站在徐行身邊,電梯很擠,她挨著他,很近。

    她可以聞到他西裝外套上淡淡的清香味,這是乾洗店的洗滌劑的味道,但她覺得非常好聞,不深不淺,像徐行這個人一樣,從來沒有過多的情緒,一直都那樣溫和淡然。

    她表面上表現得再正經不過,心裡卻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無比興奮。

    是的,這才是她在週一早上充滿期待的原因。

    她喜歡徐行,這個頂頭上司。

    徐行是集團最年輕的副總裁,今年不過三十出頭。當初她最終面試的時候,徐行就是面試官之一。

    走進辦公室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這個坐在最中間的男人。

    他穿著白襯衣,袖口挽起一節,小臂看起來線條優美又不失力度,手腕上帶著一隻百達翡麗的表。

    頭髮不長不短,向後梳起,一邊低頭寫字一邊抬眼看她,高高的眉骨下是一雙沉靜如海的眼睛。

    到底當時回答了些什麼問題,她已經記不清楚了。

    但她記得面試結束時,他對她微微一笑,先前略帶冷清的眼睛化作了溫柔的水,然後請她注意面試結果反饋。

    直到現在,李新雲也說不清楚,自己對他是不是一見鍾情,但是,她知道,她從沒見過第二個徐行這樣的男人。

    她的人生確實是一帆風順的,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知道現實的複雜,她不是那種容易沉溺於皮相和偽裝的小女生。

    可徐行不一樣。

    她為他工作了這麼久,從沒見過徐行有情緒波動的時候。

    工作遇到棘手的問題,他最多微微皺眉,獨自凝思。

    下屬犯了錯,他會細心地指出錯誤,沒有過度苛責,但他沉聲說話時就已經足夠威嚴,叫人不敢再犯。

    大家都開心歡慶的時候,比如完成了一個大項目,公司發福利,節假日……他也只是笑一笑。

    他沒有特別偏愛的食物,也沒有工作之外的愛好,更看不出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人。

    總之,他永遠進退有度,冷靜剋制又不失溫和。

    她為他這種從不情緒外露的內斂和神秘而傾心,越是不言不語的剋制,才越讓她好奇他沉靜如海的表面之下,到底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一想到若是能看到他失控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如果,是為她失控,就更好了。

    隨著樓層上升,電梯裡的人逐漸只剩他們兩個了。

    徐行按下開門鍵,禮貌地讓女性先出去。

    李新雲笑著對他說:「謝謝徐總。」

    年輕女孩兒的笑容總是那樣美麗,眼中含著欲說還休的甜蜜,她輕輕地撩了一下頭髮,別在耳後。

    徐行卻沒什麼反應,兩人並肩朝辦公室走去,他比她高許多,抬手看了一眼腕錶:「你每天都來得這麼早?」

    李新雲很高興他能主動搭話,說明他還是有想要了解她的想法。

    她嗓音清脆:「我睡得早,醒得也早,而且我才來公司沒多久,早點來也可以多做點工作。」

    「慢慢來,你很聰明,不用太逼迫自己。」徐行反倒對她提出了勸告。

    李新雲聽他誇自己聰明,立刻笑得彎起了眼睛。

    眸如新月,笑容透著一股真心的歡喜。

    徐行也笑了笑。

    兩人各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李新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也忍不住,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徐行辦公室在另一邊,合上百葉窗,隔絕了外人的視線。

    他坐在沙發椅上,看到自己的桌案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枚信封。

    這是昨日送達的,他得知消息後,立刻收束行程,連夜趕了回來,到達這個城市時已是凌晨四點。

    回家一趟,洗漱一番,換了身衣服,他一大早就來了公司。

    就為了這封信。

    他深吸了一口氣,泰山崩於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此刻連呼吸都有些顫抖。

    他用裁紙刀割開封口,從裡面倒出三張照片和一張字條。

    字條很簡短:她近日已歸國。

    這是他找的私人偵探所寫。

    他匆匆掠過一眼,拿起了照片。

    每一張都是偷拍,每一張都是她。

    林知善。

    他的妹妹。

    她穿著米色的毛衣坐在咖啡廳裡,隔著玻璃,望向外面,時間應該是傍晚,華燈初上,映在她的眼睛裡,那樣流光溢彩又無知無覺。

    徐行仔細端詳她的臉,既欣喜又悲哀地發現,她竟一點沒變。

    還是彎眉長眼,眼尾撩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弧度,沉靜超脫,悲天憫人。

    還是他的小菩薩。

    米色的毛衣穿在她身上,真好看,顯得她溫柔了許多。

    徐行過於沉迷,幾乎覺得自己就在那家咖啡廳裡,與她面對面地坐著,不言不語,卻彼此相通。

    她提著一籃子的草莓站在街邊,風衣底下是簡單的襯衣牛仔褲——以前她從不穿牛仔褲,說是不夠得體,但現在看來,她穿牛仔褲也很好。休閒自在,再不是處處裝飾的公主。

    鏡頭應該在街道的另一邊,隔著斑馬線,周圍的人流都是倉促而模糊的背景,只有她一張微微低頭的側臉,是最清晰的面孔。

    她低頭在看什麼?

    是在觀察籃子裡的草莓夠不夠新鮮嗎?

    她喜歡吃草莓,還是偶爾買一回?

    徐行記得她從前對這些莓果是不太感興趣的,也許是這些年裡變了口味吧。

    異國街頭,她像一隻偶然停駐的飛鳥,安靜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享受這一刻的休憩,連時間都在她的周圍凝滯。

    將這兩張照片反反覆覆看過,他才放下,接著看最後一張。

    他的視線垂落時,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滑雪照,她穿著厚厚的滑雪服,護目鏡還扣在頭上,但已經離開了滑雪道,坐在一旁的休息處。

    手邊放著一對滑雪板,不知是發現了什麼還是恰巧,她正好看向鏡頭,雪上反射著陽光,她微微眯著眼睛,髮絲從帽子裡漏出一縷,拂在她的臉龐上。

    他看了照片背後的批註,這是最近一個月在瑞典拍的。

    徐行隔著時間與空間,在照片之外和她對視,看出她發自內心的從容自在,不驚不擾。

    他的善善,終於還是獨自長大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關注著林知善的消息,但從前他勢單力薄,想要找她也無從下手。

    直到公司設立擎蒼集團,他才能真正回到國內,暗地裡打聽林知善的下落。

    可,人人都知道林知善,但誰也說不清她到底在哪裡。

    林知善在林家變成了個神秘的傳說,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這情況令他感到非常奇怪,後來他收到一封來自陌生人的郵件,裡面只有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毫無危險性的房間。

    窗戶被鐵絲網封死,高高的天花板上嵌著燈管,牆壁和地面都鋪上了橡膠墊。

    女孩兒盤腿坐在地上,腿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她長髮散開,微微歪著頭,看向鏡頭——那不能叫看,只是無意識地朝向。她的眼睛沒有任何焦距,空洞無物。

    她穿著雪白的罩衣,胸口繡著四個字:柏山病院。

    柏山病院。

    他後來查過,這是一家極其私人的精神康復中心,非病人的直系親屬不能進入。

    精神康復中心,他看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原來,林知善自那次被關之後,舊病就復發了,但表面上仍是看不出半點異常。

    她考上了國內的一所大學,正常地入學、讀書、參加社團活動……

    可實際上,她的病情越來越重,幻聽、幻視,時常搞不清自己在做什麼。

    她一直堅持著,直到大三下學期,突然從三樓轉角的窗口跳了下去。

    然後,林家這才發現她已經病得很重了。

    她被送進了私密而嚴格的柏山病院——為了某些原因,也許是名聲和麵子,林家內部封鎖了這個消息。

    除了林知善的父母還有老爺子,沒有人知道她的行蹤,都以為她到國外去做交換生,遊學去了。

    他們總有糊弄的辦法。

    除了林知君,他知道發生在林知善身上的一切,卻沒有任何辦法。

    他幫不了她,已經太晚了。

    他去探望林知善時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一直四處打聽的徐行。

    但徐行寧願自己不知道,在他自以為忍辱負重、拼盡全力的時候,林知善卻在嚴防布控,連窗戶也打不開的地方,如行屍走肉般活著。

    這一待就是整整四年。

    三年前,他得知林知善已經出院的消息,差點就要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