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1 節 撿到那個瘸腿男人

    他因為車禍腿瘸了,我不離不棄照顧他,傷好後曾經拋棄他的未婚妻卻回來了。

    在我和她之間,他到底選擇了她。

    我目送著他離開了我的小院,頭也不回。

    那一刻,我的心徹底死了。

    只是當我終於決定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他卻將我堵在了小巷裡,雙目通紅。

    「你身邊那個男孩是誰,你們在一起了?」

    溫嘉嶼離開陳晚禾的小破院落時,她還埋頭做著冰糖葫蘆,鍋裡熬出的糖汁一點點濃稠起來,散發出甜膩的甘香,就像過去兩年裡,溫嘉嶼每天都能嗅到的味道一樣。

    他拖著行李的手忽然就一緊,背對著陳晚禾,喉頭有些微微的哽咽。

    「晚禾,我走了……對不起。」

    陳晚禾沒有說話,溫嘉嶼便深吸口氣,在初冬的風中,自顧自地喑啞告別。

    「信封我放在你床頭了,裡面有張銀行卡,你記得收好,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可以拿來把現在的鋪子再擴充一下,或者再開一間,如果不想做生意了也行,直接找一些投資機構,把這筆錢存進去,日後慢慢吃紅利,過好下半輩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他絮絮叨叨地為她打算著,那邊卻宛若未聞,依舊一言不發,只開始將串好的山楂捲起糖汁來,一圈又一圈,輕緩平靜,演啞劇一般。

    溫嘉嶼終於跨出了院門,將眼中最後一點熱流逼了回去。

    「我的確是個自私的人,你忘了我吧……謝謝你這兩年多的照顧,再見。」

    冷風颯颯,院落悄寂,那道單薄的背影不知枯坐了多久,才有一滴透明的東西倏然墜下,滑過手中鮮紅的冰糖葫蘆,晶瑩一片。

    老天爺把溫嘉嶼送到她身邊時,不僅一無所有,還瘸了一隻腿,她從沒見過他那樣狼狽的樣子。

    她照顧了他兩年,兩年後,他的腿好了,曾經拋棄他的未婚妻也回來了。

    他自己也憑藉努力和機遇一朝翻身,拿回了股份,重振了公司,又變回了從前那個天之驕子。

    他光鮮的人生終是重新邁入正軌,唯一多餘的就是,不再能與他匹配的……陳晚禾。

    所以他要離開,她沒有挽留,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她知道,有些東西是留不住的。

    就像初冬的雪粒子,再怎麼拼命抓住,也還是會從指縫間飛走,到頭來,天地間只剩灌入袖口的風,將她冷冷地從夢中喚醒。

    陳晚禾最初遇到溫嘉嶼時,是在雲市一家高級茶樓裡,她走投無路下,帶著孤注一擲的心情,抱著一插把冰糖葫蘆就上了樓。

    茶樓有錢人多,她顧不上羞赧,幾乎是見一個就上去問:「您好,需要製作冰糖葫蘆的秘方嗎?我家祖傳下來的,陳氏老字號,絕對不騙人,我太爺爺以前是在京城腳跟下開鋪的,那一片兒都知道,質量口碑是出了名的,我現在親人住院,缺錢救急,只能把秘方賤賣了,還請行行好,買了這秘方吧,絕對不會吃虧的……」

    當時茶樓一個個看陳晚禾的眼神都跟看瘋子似的,還沒見過誰用這麼奇葩的理由來「討錢」,一片鬨笑中,有人更是嘲諷道:「什麼玩意兒,做冰糖葫蘆還需要秘方呢,這年頭的騙子越來越敷衍了,還有沒有點專業度啊?」

    眾人又是一片譏笑,陳晚禾臉漲得通紅,當時正值隆冬,她衣服穿得單薄,耳尖還有小小的凍瘡,被茶樓的暖氣一吹,又癢又痛,可她顧不上那麼多了,只是一個勁地擺手解釋道:

    「我不是騙子,我媽媽病了,在醫院裡搶救,我沒錢付醫藥費了,走投無路下才來賣秘方的,我不是騙子,真的不是……」

    她急得眼裡都要湧起淚水了,卻還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茶樓負責人更是趕來,罵罵咧咧地要將她轟出樓,就在這時,角落裡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什麼秘方,拿過來給我看看?」

    那是陳晚禾第一次見到溫嘉嶼,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西裝精緻,神情慵懶,坐在雕花的窗邊,頭頂一盞暖黃的吊燈,面前茶壺裡水霧氤氳,柔化了那雙俊秀的眉眼。

    陳晚禾一下像被擊中一般,周遭聲音都聽不見了,眼裡心裡都只能望見那個人。

    那雙修長的手從皮夾裡掏出一疊錢,沒有數,當著茶樓所有人的面,直接在桌上推給了愣住的陳晚禾。

    「拿去吧,剛回國不久,沒來得及換,還都是美元,你去銀行兌一下,應該能解燃眉之急。」

    茶樓上下一片譁然,陳晚禾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紅著雙眼連連道謝,才要遞上自家的秘方,那張俊秀的面容已經淡淡一笑,抿了口茶。

    「你那糖葫蘆的秘方我就不要了,我這輩子估計不大有機會用上了。」

    他眼睛往陳晚禾抱著的一插把冰糖葫蘆上一瞥,伸手輕巧一摘:「我只要一串這個就行了。」

    說著,也不顧周圍人的議論紛紛,自顧自地咬下一口,微揚了唇角:「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不過我喜歡

    。」

    陳晚禾怔怔看著,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一顆接著一顆:「謝謝,謝謝你相信我……」

    她淚眼朦朧中,只看到他向她遞過紙巾,旁若無人地對她道:

    「哭什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像你賣的冰糖葫蘆,酸酸甜甜的,人生也是這樣,天無絕人之路,酸過之後一定就會甜起來的,你說是不是?」

    他的聲音那樣動聽,不疾不徐,羽毛一般,拂過她心間。

    好像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就溫柔地住了進來,一住就是好長好長的時光。

    陳晚禾拿走了溫嘉嶼的名片,表示日後一定會將醫藥費償還給他,溫嘉嶼倒是不在意,於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人世轉頭便能忘記的一場匆匆相逢。

    冬日過去,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陳晚禾的母親安詳而去,走得無甚痛苦,到底也算一種解脫。

    陳晚禾打點完母親的後事後,擦乾淚振作起來,人生的路還那麼長,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會牢牢記住那個人的話,不放棄酸楚過後的甜。

    帶著這樣的信念,她走街串巷,辛苦營生,攢了些錢後,在雲市一條叫白水灣的街巷口,租下了一間小鋪子,專門賣起了冰糖葫蘆和各種點心蜜餞。

    店鋪的名字就叫「晚禾蜜餞鋪」,站在店門口一抬頭,就能望見遠處的高樓大廈,溫嘉嶼的公司就開在裡面,是的,他還那樣年紀輕輕,名片上就已經顯示,他獨自開了一家公司,陳晚禾覺得自己跟他簡直是雲泥之別,如何仰望也企及不到。

    可不要緊,她抓不到雲,但能看雲飄過頭頂,偶爾駐足的風景也不錯——

    這就是她將店鋪地址選在這裡的原因。

    此後一年過去,陳晚禾果然捕捉到了溫嘉嶼經過的腳步,她認出他的車子,認出他的西裝,認出他的背影,每一次她都默默記了下來,如視珍寶,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次。

    像在看一部黑白默片,她是唯一的觀眾,也是唯一的女主,她守在小小的店鋪裡,等風拂動,等雲聚散,等他經過。

    她想,再有下一回,下一回,她一定要鼓足勇氣叫住他,將攢夠的錢還給他,還要請他嚐遍店裡每一種口味的冰糖葫蘆,問他最喜歡哪一種。

    她默默憧憬著,卻沒有想到,秋風捲落葉,變故來得那樣猝不及防。

    十一月暮秋,雲市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經濟危機中,房地產和金融行業首當其衝,一打開電視就是各種專家煞有介事的分析,當地報紙媒體也天天都是頭版頭條,不少企業說垮就垮,一時間雲市人心惶惶。

    陳晚禾不懂那麼多,她只是夜裡轉輾反側,為那張名片上的名字憂心不已,她對他的公司都已經倒背如流了,他就身處金融行業,他有受到……波折嗎?

    她不敢想,也不敢去探求,只是每天望著遠方的那棟高樓發呆,卻沒有想到,這個答案在不久之後的一天,主動降臨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街上行人寥寥,一道身影逆著光,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店門口,盯著櫥窗裡紅彤彤的冰糖葫蘆,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可以……給我來一串嗎?」

    那聲音略帶嘶啞,抬頭的一瞬間,她心口猛地一跳,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

    溫雅的金絲邊眼鏡沒了,精緻的西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胡茬和一身狼狽,一個人怎麼可以落魄到這樣的地步?她揪緊手心,鼻尖一下就酸了。

    他顯然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在接過那串冰糖葫蘆後,輕輕問道:「多少錢?」

    他盯著眼前那抹紅,讓她莫名想到他曾經說過的那番「酸甜言論」,她猜他不一定想吃,或許只是想感受一下無盡酸楚後的一點甜,時過境遷,她眼裡的熱流更深,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掏出皮夾,手卻不小心一抖,裡面的幾個鋼鏰兒便跳了出來,發出尷尬的清脆響聲。

    她明顯看到他臉上一紅,艱難地蹲下去,手忙腳亂地就想撿起地上的硬幣,「不,不好意思……」

    那喑啞的聲音還在極力維繫著一絲自尊,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從櫃檯出來,蹲下身一把覆住他的手。

    「不要錢。」

    她肩頭髮顫,對上他抬首驚詫的一雙眼,「冰糖葫蘆,送給你,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哽咽莫名的話在店裡迴盪著,他眉心微皺,有些難堪,動動嘴皮,似乎想開口說自己不是乞丐,可她已經搶先喊了出來:「溫先生。」

    她這樣叫他,他愣住了,她按住他手卻緊了緊,眸中波光閃爍,有什麼終於淅瀝落下,就像當年初見時一樣。

    「你怎麼了?你不記得我了嗎?」

    溫嘉嶼的康復之路是那樣漫長,不止身體,還有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所謂一夕之間,從天堂跌到地獄,不過如此。

    他在經濟危機下不僅破了產,焦頭爛額中,還意外出了場車禍,連同車子一起報廢了一條腿,青梅竹馬的女友也被家人送出了

    國,強制斷絕了與他的來往,他一夕之間飽嘗世態炎涼,現實冷暖,前方看不到一絲希望,可謂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了。

    這樣的溫嘉嶼,再不復曾經的意氣風發,縮在陳晚禾的破舊小院裡,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直到某一天,陳晚禾滿身風霜地回來,興沖沖地對他道:「找到了,我找到了,溫先生,我找到那位民間的老軍醫了,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

    溫嘉嶼的腿被大醫院診斷是肌肉神經壞死,難以復原,他自己都心灰意冷,卻沒有想到陳晚禾會四處奔走,為他找出那麼一位「民間高人」來。

    接下來就是一段漫長的康復之旅,老軍醫住得偏僻,性子古怪,從不出診,要看病只能本人去他那做針灸。

    路途遙遠,風雪交加,這對身子單薄的陳晚禾,以及瘸了一隻腿的溫嘉嶼而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沿路沒有公交,要去只能坐出租車,往返一趟幾張大紅票就出去了,為了省錢,陳晚禾不知從哪弄來一輛二手的破舊單車,開始載著溫嘉嶼磕磕絆絆地上路。

    每次出發前她都會提前做好飯菜,裝在保溫盒裡,讓溫嘉嶼抱在懷中,因為針灸過程長,一般回到小院都很晚了,她擔心他捱餓,就用這種方式帶飯上路,讓他一做完針灸,就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不至於餓壞身體。

    等到正式出門了,又是一場大陣仗,外頭冰天雪地的,陳晚禾總要將溫嘉嶼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不露出一絲縫隙才會放心。

    圍巾和手套都是她自己織的,花樣簡單不起眼,但很暖和,溫嘉嶼每次都被裹得像個熊寶寶似的,攬住陳晚禾的腰,跟著她那輛破舊單車就吱吱呀呀地上路了。

    整整一個冬天,風雪無阻,偶有幾天路面打滑,陳晚禾都會在最後關頭及時控制方向,即便摔下來,也會讓溫嘉嶼摔在她身上,不至於受傷。

    然而最慘的是有一次,那輛二手單車卡在雪溝裡了,半天拔不出來,眼見天色越來越暗,風雪越來越大,陳晚禾擔心溫嘉嶼凍壞,咬咬牙,做了溫嘉嶼萬萬沒想到的一個舉動。

    她竟然將他背了起來,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裡,當時他們所在之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有很遠的路口才有一處加油站,她想將他背到那裡避風雪,自己再折回來取單車。

    無法言說那一路有多麼不易,或許連陳晚禾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全程她的腿都在打顫,可她渾然不覺,她一顆心只繫於背上之人,天地萬物都渺茫無聲。

    飛雪迎面,寒風入骨,一步又一步,溫嘉嶼在最初的掙扎未果後,總算放棄勸阻,他只是將頭埋在陳晚禾脖頸裡,忽然低低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在長空下應了他,他卻沒有說話,只是有溫熱的液體浸溼了她的脖頸,她有些慌亂,擔心他哪裡難受。

    「溫先生?」

    「不要叫我溫先生。」

    那個聲音悶悶地傳入她耳邊,還帶著幾分氤氳的溼意,在曠野雪地中顯得那樣深重。

    「我不會再消沉下去了,如果可以,未來有一天,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