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節 女宦

    藏書閣裡平時鮮有人至,許禾晏落得清閒,卻總擔心外頭的局勢。

    所幸韓柔時常來看她,依舊提著食盒,帶著經年不變的笑容。

    「小禾子。」她還是喜歡掐她的臉,許禾晏任她掐,除了況恆,柔姐姐便是她在宮中最親的人了,她願意給她掐一輩子。

    只是奇怪的是,韓柔對況恆不似幼時親切,總有些隱隱的敵意。

    在況恆又一次悄悄來看許禾晏時,許禾晏終是問了出來,況恆卻不以為意:「你那柔姐姐一定是聽了風言風語,把我想成了何等齷齪之人,背地裡心疼著你呢……」

    昏暗的書架深處,他從背後摟住她的腰,耳鬢廝磨間,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好聞的氣息。

    每當累了他就想來看她,一會兒說要封她為後,一會兒說將來要生幾個孩子,她笑他全沒個正經兒,卻不知,只有這時,他繃緊的弦才能鬆一鬆。

    此刻許禾晏不懂,還想再問,一隻手卻伸進了她衣服裡,耳邊響起況恆的調笑:「便是這種齷齪之事,你柔姐姐不知真相,自然對我有敵意……」

    手心炙熱,裹住那團渾圓,忘情地揉捏著,許禾晏怕癢,緋紅著臉躲閃,兩人正笑鬧著時,身後卻傳來一陣聲響。

    回頭望去,一襲長裙一閃而過,地上只掉了個食盒,飯菜盡灑。

    許禾晏呆住了,手腳發顫:「是,是柔姐姐。」

    況恆沒有說話,只是盯緊地上的食盒,太陽穴不住跳動,直覺麻煩了……

    (八)

    果然,沒過幾天,韓柔求太后賜婚的事情,便鬧得人人皆知。

    議論紛紛裡,大家都說荒謬,居然還會有宮女主動請求和太監對食的,且還是太后最寵愛的宮女。

    許禾晏嚇壞了,尤其是當韓柔找到她,對她說出那樣一番話時:

    「你七歲入宮,苦了這麼多年,我不能再讓你被人糟蹋了,而且,而且……我這些年對你如何,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許禾晏遍體生涼,恍然大悟間,難以置信。

    直到韓柔離去,暗處的況恆踱步而出,她都仍沒有回過神來。

    況恆攬過她,揉揉眉心,一聲低嘆:「還真是麻煩啊。」

    痴情錯付的韓柔,讓許禾晏心慌意亂,委實不忍繼續欺騙,只想早點對她和盤托出。

    但她沒有那個機會了。

    韓柔死了。

    溺死在了湖中,拖上來時不僅人都泡腫了,一張臉更是被劃得稀巴爛。

    是她自己下的手,懷著滿心痛楚,揮刀自毀容貌。

    她留下的一封親筆書信裡,字字句句寫得清清楚楚,皆透著為情所困的淒涼。

    宮裡人嘆息搖頭,萬未料到這韓柔竟會烈性至此,只因小禾子不願與她對食,她傷心至極,生無可戀下,竟會自毀容顏,投河自盡。

    許禾晏踉蹌趕來,一見到那具溼漉漉的屍體,一下捂住嘴,癱倒在地,淚流不止。

    「柔,柔姐姐……」她貼在她慘白的臉頰邊,聲音顫得不成樣子,許久,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劃破天際。

    況恆趕來時,只見到許禾晏撲在屍體上,哭得幾近崩潰,拉都拉不開。

    「為什麼?為什麼?」她不管不顧地拍打著,他只能按住她的手腳,忍住熱淚在她耳邊道:「你拒絕了她,她說不定又發現了什麼,那樣剛烈的性子,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是啊,是她害死了她,如果早點說清楚就好了……許禾晏五臟俱焚,淚水肆漫中,一幅幅畫面閃過眼前,她終是一口鮮血噴出,在況恆懷中昏死過去。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許禾晏都穿著縞衣,縮在藏書閣裡,渾渾噩噩的哪裡也不去。

    況恆一邊派人暗中看護她,一邊騰出手來密謀大局,皇上病重,他與皇后一黨間已是劍拔弩張,一場最終的對決在所難免。

    這些紛紛擾擾許禾晏都身在其外,她只知道,當秋風漸起時,況恆為她帶來了兩樣東西。

    一件是鮮紅的嫁衣,一件是從漠北傳來的信。

    他似是很討厭她身上的縞衣,摟她入懷時,下巴抵著她的頭頂,皺眉開口:「你要為韓柔披麻戴孝到幾時?」

    他說:「皇城的天馬上就要變了,你再等等,馬上就能穿上這身紅嫁衣了……」

    還帶著餘溫的書信被遞到眼前,況恆輕吻著許禾晏的髮梢,閉眸呢喃:「許家人的下落也已尋到,這是你哥哥的親筆書信,他在漠北已經成親,你嫂嫂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待到我們大婚那日,我便將他們接回宮,讓你一家人團聚……」

    團聚……多麼熟悉的字眼,許禾晏長睫微顫,終於有了反應,淚水滾滾而下,打溼了手中的信箋。

    (九)

    永安十六年,允帝駕崩,太子況恆登位,囚皇后與前太子於冷宮深處。

    一場血色政變中,皇后一黨被連根拔起,況恆謀劃多年,終是成了最後的贏家。

    「那賤婦便守著她的瘋兒子了卻殘生吧,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在準備立後儀式前,許禾晏見過一次前太子,他瘋瘋癲癲地穿著女裝,果然如當初他們設想的一樣滑稽,但她卻笑不出來,反而在況恆的聲聲快意中,別過頭,蒼白了臉。

    今夕何夕,她的殿下終於強大起來,但卻有什麼徹底不同,彷彿記憶中,那個清如明月的少年漸行漸遠,陌生得再也抓不住。

    脫下穿了十幾年的太監服,許禾晏搖身一變,終是恢復了真實身份。

    況恆沒有騙她,大婚前,她真的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人。

    再次聽到那聲久違的「禾妹」,她熱淚盈眶,將耳朵貼在嫂嫂高隆的腹部,止不住地念叨:「我有侄兒了,我有侄兒了……」

    當初一對龍鳳胎奔向各自的命運,並不會想到多年後的這番際遇,當真是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番秋涼。

    立後那一天,正是除夕,煙花漫天,宮中上下一片喜慶。

    許禾晏穿著紅嫁衣,坐在新房裡等況恆。

    聽說這場驚世駭俗的大婚,況恆是費了極大的力氣,刀光劍影都比不過口誅筆伐,她不知道後世會如何寫她,宦後禾晏?禍水妖姬?

    這些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能和他一起過除夕,和家人一起過除夕。

    紅燭搖曳,蓋頭被挑開時,許禾晏只望見況恆眸中的淚光。

    他們飲了交杯酒,依偎在床邊說著話,十指纏繞。

    「你聽,外頭冰天雪地,大風呼嘯,好像回到很多年前,我剛剛進宮的第一個除夕……」

    許禾晏笑著,目光裡滿是回憶:「那時柔姐姐偷偷溜到西院,帶了一大盒好吃的,你嘴上說我狗腿,柔姐姐一走,卻撲得比誰都兇猛……」

    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許禾晏越說越收不住,況恆卻幾不可察地皺了眉頭。

    這樣的新婚良辰,他並不想聽她提起韓柔。

    卻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許禾晏悠悠一嘆:「只可惜,今年的除夕,柔姐姐不能和我們一起過了。」

    她抬起頭,對上況恆漆黑的眸,笑意盈盈:「因為,你把她殺了。」

    風拍窗欞,許禾晏撫上況恆的臉,不顧他的灼灼目光,又說了一遍:「因為,你把她殺了。」

    是怎樣的陰錯陽差呢?那天她在後花園找到柔姐姐,想對她說出全部真相,卻忽然來人,她們躲進了假山的石洞裡,屏住呼吸,卻聽到外頭傳來了況恆熟悉的聲音。

    他正和人在密商些什麼,洞裡的她心頭跳動,不防發出聲響,那邊立刻一聲低喝:

    「誰,誰在裡面?」

    片刻的死寂後,柔姐姐向她使了個眼神,整了整衣裳,含笑出去。

    就那樣,第二天,柔姐姐便「自盡」了,留下一封像模像樣的「遺書」,溺死在了湖中。

    (十)

    「陛下當真以為能瞞一輩子麼?」

    頭上的金釵拔下,抵在了況恆胸口,許禾晏臉色蒼白,身上的嫁衣卻鮮豔如血,帶著凜冽的悽美,讓人避無可避。

    「這件事日日夜夜壓在我心頭,叫我喘不過氣來,我一直想找你問清楚,卻又害怕聽見你親口說出那個答案,你怎麼忍心下手……」

    許禾晏淚眼模糊,一字一句說得十分艱難:「柔姐姐待我那樣好,多遺憾,我都沒來得及親口向她坦白,她就孤零零地去了,我七歲入宮,她是宮裡除了你之外,待我最好的人……」

    「我是該替她報仇,替她討個公道的,可我……」許禾晏的手顫抖著,竟霍然將那金釵掉轉,抵在了自己脖頸上。

    心頭至愛難捨棄,她終究只能替況恆贖罪,以命相償了。

    她陪了他一路,如今總算看到他君臨天下,求仁得仁,她也能心無掛礙地走了。

    「不,你別衝動,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樣!」況恆瞳孔驟縮,伸手製止道:「韓柔沒有死!」

    一切該從何說起呢?就從許禾晏口中提及的那「陰差陽錯」的一天吧,她跟韓柔躲在假山的石洞裡,偷聽到了況恆與別人的密談——

    那個「別人」,正是草原上的託倫王子,那位異族小公主的兄長,也是況恆千辛萬苦爭取來的盟友。

    他需要草原上的勢力支持,那託倫王子恰好來宮中赴宴,他們藉機密談,卻沒想到會被石洞裡的韓柔聽見。

    況恆更想不到的是,韓柔為了保護許禾晏,竟會主動暴露自己。

    「我說韓柔那樣機靈的人,怎麼會乖乖站出來,原來當日假山石洞裡,不僅躲著她一人,還藏著你這個冒失鬼……」

    況恆搖頭嘆息,一切當真是機緣巧合。

    「託倫王子疑心重,說什麼也不肯留下活口,我就只好來了一招

    金蟬脫殼,假死換生……」

    湖裡撈起的那具女屍,不過是連夜從亂葬崗裡翻出來的替代屍體,同韓柔身形相似,將一張臉劃得稀巴爛後,再換上韓柔的衣飾,留下一份為情自盡的遺書,便誰也瞧不出端倪了。

    「我怎會不知韓柔與你的交情,更何況,我在你心中,就是那般不念舊情的冷血之人嗎?」

    事情處理好後,韓柔被秘密送出了宮,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拿著況恆給的錢財,過起了平靜安穩的日子。

    「她早知道你的女兒身了,我什麼都告訴她了,只是宮裡耳目眾多,我大事在即,每一步都不敢疏忽,又不願你捲進任何危險之中,才一直瞞著你……」

    「原本想大婚之後再告訴你一切,親自帶你去她的家鄉見她,卻沒想到你這個悶葫蘆藏了這麼多東西在心裡,險些就親手弒夫……」

    況恆話中有些調侃的意味,許禾晏恍若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況恆失笑搖頭,一把奪過許禾晏手裡的金釵,將他的傻姑娘摟進了懷中。

    「小呆子啊,我承認我有些私心,沒有將韓柔提前接回皇城,讓她見證我們的大婚,可誰讓你老是將她掛在嘴邊,難得我們一路走到今天,好不容易能修成正果了,我可不願新婚之夜多出一個她來,分散你的心神……」

    「今夜月光皎皎,漫漫良宵,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況恆放下許禾晏的長髮,揚起唇角,在她還迷迷糊糊之際,一隻手已經探進了她的衣內,繚繞的呼吸之間,他字字含笑——

    「皇后,今夜你服侍好朕,朕就考慮早點帶你去找你的柔姐姐,好不好?」

    許禾晏被推倒在了床上,暈暈乎乎間,有什麼貼上她柔軟的唇瓣,她輕微喘息著,仰頭只望見窗外菸花綻放。

    又是一年除夕夜。

    她恍惚之中,分明透過窗外璀璨的煙花,遙遙看見了七歲那年的除夕夜。

    那時他們三人坐在窗下,各自許下新年心願。

    柔姐姐說想讓她去太后那當值,就能一輩子掐她的臉;

    況恆說想要離開軟禁的西院,早日見到母妃;

    而她呢,她彎了眉眼,聲音軟軟,一手拉住柔姐姐,一手拉住況恆,說只想要平平安安,年年歲歲,身邊的人永遠也不分離。

    那雙白皙修長的手驀然摟緊了況恆,借力一翻身,輕輕巧巧地反壓住了年輕俊美的天子。

    況恆瞪大了眼,許禾晏粉面含羞,眸中卻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紅燭搖曳,她一顆顆解開釦子,俯身下去的那一刻,她只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天子一言,勝於九鼎,陛下可要說話算數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