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心惻

    青年兜鍪獵獵,朝楚洵義正辭嚴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們有道者,眾生為首,己為末,難道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為了一人生死,賠上百人性命嗎!”

    青年旁邊一個老嫗顫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傷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擇,公子已經仁至義盡,又、又怎麼可以……你們這是忘恩負義啊!!”

    然而這邊未及爭執完,忽聽得前方一陣驚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樣慈愛地摟著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時卻與野獸無異,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齒陡然增長。

    楚瀾在她懷中,已經哭啞了,然而破碎哽咽間,卻斷續地喊了一聲:“阿孃……”

    回應他的是楚夫人血紅的利爪,整個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間,就此沒了聲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飄飛。

    彷彿那一年,海棠花開了,楚夫人抱著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著院中芳菲溫柔,嫣紅散落。

    孃親溫柔地搖著臂彎裡的孩兒,輕聲哼唱:“紅海棠,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紅海棠……黃海棠……

    當年她憐愛地撫摸過楚瀾的手,此刻卻在撕裂著楚瀾的頭顱,四肢,皮肉。

    一朝風吹多悠揚。

    大雨瓢潑,鮮血橫流,母親吃了孩子的肚腸。

    小童相和在遠方。

    城隍廟閣簷角巍峨,寶相莊嚴,萬法慈悲。

    那年小兒新生,孃親在城隍閣前跪下,溫熱纖長的素手合十,鐘聲響起,雀鳥四散,香燭氤氳間她長身磕下,祝願她的孩子福壽安康,長命百歲,一世安寧……

    令人牽掛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瀾的心臟被掏出來,被楚夫人貪婪地嚼食著,新鮮的血水順著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終是崩潰了,他跪在地上,他抱著頭,不住地磕著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離破碎地嗥哭著,他跪在雨裡跪在血裡跪在妻兒面前跪在臨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裡,跪在聖潔中。

    跪在感恩裡,跪在仇恨中。

    他佝僂到塵埃裡,魂魄都撕裂了,都泯滅了。

    同悲萬古塵。

    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終於顫顫地發聲。

    “公子……”

    “公子節哀……”

    “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楚公子大義,真是好人吶!真是好人……”

    有人摟緊了自己的孩子,捂著孩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這猙獰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鬆下了,蒼白著臉對楚洵說:“公子,我們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極樂……”

    另有人唾罵道:“抱著你的的孩子滾遠點!你怎麼不和你孩子升入極樂?!”

    那人便怯怯地退遠了。

    只是這些爭吵,都隔得那麼遠,楚洵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聽他們的聲音,就好像隔著前塵汪洋傳來。

    暴雨裡那個男人一身汙髒,那一層透明的薄膜將他和他的妻兒長遠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縱橫。墨燃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輩子,自己濫殺無辜時,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個的楚洵,不止一個的楚瀾,不止一個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間,恍惚看到了滿手的鮮血。

    可是一眨眼,又發現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匯聚成流。

    他微微發著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從噩夢中猛然驚醒,轉眸看到小師弟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那個孩子的模樣和死去的楚瀾是如此相像。

    墨燃緩緩跪下來,與他齊平。似是罪人在魂歸者面前請罪,一雙沾染著雨水和淚水的眸子望著他。

    楚晚寧沒說話,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頭。

    “都過去了。”楚晚寧輕聲說,“都是往事了。”

    “是啊。”過了半晌,墨燃才悽然一笑,垂下眼簾,喃喃著,“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過的,他雖不曾殺害楚瀾,但又多少個與楚瀾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驚,越想越痛苦。

    為何會心狠手辣至此……為何會一意孤行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