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不忍

    忽然間有個漢子衝出去,嘴裡喊著:“抓住他!抓住他我們就能活下來!”

    四下竟無人響,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出來,攔在了他面前,聲音細軟卻很堅決:“大丈夫怎能恩將仇報至此?”

    “滾開!”那漢子一把將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濃痰,“你一個陪男人睡覺的臭婊子,無牽無掛的,有你說話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讓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對不住了!”

    說著就要去擒楚洵。

    豈料沒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漢子一低頭,勃然大怒:“臭婊/子你還敢攔著?你是要大家陪著你送死嗎?”

    姑娘憤然道:“我雖是個勾欄女子,卻也能分是非對錯。貓貓狗狗都知道報恩,何況是人?”

    “去你媽的!”

    那漢子又是幾腳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這時候其他人也都朝著楚洵圍了過來,儘管人群中有少數人像這青樓姑娘一般想要阻攔,但終究綿薄無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葉,很快被沖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嫗顫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罷!走罷!莫要再為這群牲畜留著了!走罷!”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們不要打了,阿孃,阿爹,不要去傷公子,你們不要去傷公子——”

    一片人頭攢動,喧譁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厲鬼從地獄深處爬了出來,有那麼一瞬,他是想離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著的活人身上,看著嚎啕勸阻爹孃的孩童,看著最早站出來,已經鼻青臉腫的那個姑娘,看著老婦人在風雨中顫抖著的白髮,還有零星十餘個背朝著他,極力阻止著的城民。

    想離開的腳步,卻又停住了。

    他們是沒有錯的,若是撤了結界,這些人也將死去。

    原來世上最噁心的不是惡魔,而是那些懦弱禽獸,沒有本事,為了苟且地活著,他們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當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麼都做的出來,什麼都說的出口。

    末了,還會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憐,很無助,我又有什麼罪過呢。”

    他曾經以為他庇護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錯了。

    時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脫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張又一張鮮紅色的、醜陋的、獰笑著的臉……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為那些衣冠禽獸流血流淚了,可他們是那樣狡詐,藏在良善的人當中,一張張臉笑得恣意而痛快,笑著楚洵的無能為力。

    ——你必須救我們,若是你撤了結界,我們就拉著你想救的人,拉著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獄。

    你噁心死也沒有辦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個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那獻出自己的命來拯救大家,便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偽君子,就是騙子,你就是假清高,你豬狗不如。

    他彷彿聽到那些人在嘯叫,在高聲尖笑:

    你別無選擇。你別無選擇!

    楚洵在那潮汐般紛亂的爭吵聲中,緩緩仰頭,在風雨崔巍中,看了看蒼穹。

    天,終於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將城隍閣石階上的血水沖刷殆盡。楚洵和那些相護於他的人,都被縛住了手腳,朝著廟堂走去。

    這場景委實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將楚洵捆縛的那樣牢,沾沾自喜於擒到了這樣厲害的角色。可卻不知道其實楚洵只要一個法咒,就能將這些繩索都摧為灰燼。

    但他並沒有那麼做,他最終也沒有將上清結界撤去。

    臨安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為了報一己之仇,再累得無辜之人喪命。

    於是那層薄膜,便把恩將仇報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護在其中。他來到廟堂前,鬼王並未現身,只有一盞燭火散發著滾滾黑煙,盤扭成虛無的人形。

    “為何——不撤去結界!”在見到楚洵的一刻,那聲音是憤怒出離的,“撤去結界!!”

    楚洵平靜地說:“除非我死。”

    那團黑氣發出一聲淒厲的嘯叫,嘶啞道:“楚洵你瘋了!你們……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否則入夜後,我要了你們所有人性命!”

    黎明來了。

    一層一層白晝之光虛弱地點燃了無盡長夜。

    鬼王在光芒中無法支撐自己,他竄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燒著黑煙的燭火猛然顫了一下,便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