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

    “墨燃, 墨燃。”

    似乎有人在喚他。

    他模糊地睜開眼, 昏沉沉的視野裡倒映出一個雪白的影子, 他依稀覺得這個人很像楚晚寧, 可又不敢相信, 只覺得那人雙手疊在他胸口, 不斷地往他鮮血橫流處輸送靈力。

    好暖……

    是誰?

    他努力地眨著眸子, 試圖張看那太過模糊的身影。

    “墨燃……”

    “師、師尊?”

    他嚥著喉中淤血,喃喃而問。

    有溫熱的水珠滴在他的臉頰,漸漸的, 他瞧清了,眼前的人有一雙如江南杏花的鳳目,臉色是蒼白的, 還沾著血跡。墨燃怔忡地望著他, 從來沒有在楚晚寧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他的師尊一向是寡淡的,可眼前的人, 在哭。

    墨燃伸出手, 想去觸摸, 想知道這究竟是真的, 還是將死之人瞧見的幻覺。可是指尖離了那人的臉頰數寸, 便又停住。

    有的時候恨一個人,是一種習慣。如果驟然間不該恨他了, 就會變得很茫然。

    他不敢碰上去。

    怕是真的。

    也怕是假的。

    他看到楚晚寧身後盡是屍山血海,不知是鏖戰過後的彩蝶鎮, 還是他已處於修羅地獄。他知道自己作惡多端, 死有餘辜,命沒了之後當墮無間,萬世不得超生。

    可楚晚寧……

    他是個善人。

    怎會來陪自己,永困阿鼻。

    “還有最後一點。”楚晚寧的聲音像是自深海傳來,那麼朦朧,“你不能睡過去,否則……”

    他看到楚晚寧的嘴角有血水滲出。

    金色的光芒越來越盛,忽然間眼前的人被光暈所籠,竟變成了孩童的模樣。

    “否則,我玉衡座下,就再沒你這個徒弟。”

    “夏師弟!”

    親眼看著楚晚寧變成了夏司逆,墨燃極驚之下,傷口驟然劇痛,不及多想,再次昏迷過去。

    “墨燃。”

    那溫柔地近乎是嘆息的聲音,不知是前世的幻影,而是他留在耳邊的呢喃。

    “對不起啊,是師父的錯……”

    又是這句話!又是這句話!

    楚晚寧,我不要你認錯,我要你——

    怎樣?

    忽然頓住,竟也不知道自己作何想。

    不要他認錯,那要他怎麼樣呢?

    猛然睜開眼睛,劇烈地喘著氣。墨燃汗溼重衫,舉目望去,見到整潔乾淨的一個屋子,未有過多裝飾。

    他已經躺在死生之巔的寢屋裡了。

    他竟還活著……

    難以置信地環顧四周,抬起略顯冰涼手,摸了摸心口受傷的地方。那裡裹著厚實的繃帶,血色透過紗布洇染而出,碰上去有些疼,但紗布底下,那顆心臟依然砰砰跳動著,那麼有力,湧動著劫後餘生的狂喜。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血流在年輕的軀體內瘋狂地奔湧,震得他魂靈觳觫,指尖顫抖。

    忽然間聽到暖簾捲起的聲音,墨燃坐在榻上猛地抬頭,正對上掀簾進來的一個美人,或是外頭有些涼,他披著件白色的裘袍,烏黑的頭髮垂著,微微掀起柔亮的眼來,尾覺自染三分薄紅,勝卻多少胭脂俗色。

    師昧沒料到墨燃已經醒了,驚了一下,而後才道:“阿燃?你、你……”

    “師昧!師昧!”

    墨燃一連喊了他好幾聲,眼睛很亮,黑曜石般發著光,他躍下床,也顧不得傷口疼痛,齜牙咧嘴地抽了兩下嘴角,撲過去把師明淨抱了個滿懷,喜不自勝地一迭聲道。

    “太好了!你沒死!我也沒死!過去了,都過去了!”

    這場天裂是他前世的大劫,魑魅魍魎從天而降,帶走了師昧,也將墨燃推向了罪惡深淵。

    他重生之後惴惴不安的就是這場紛亂,恐會重蹈覆轍,到最後再一次孑然一人,踩著至親至愛的嶙峋白骨,獨自走向空空蕩蕩的巫山殿。

    但是上蒼未曾薄他,在他站出來,甘願為師昧赴死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他不會再孤單一人,不會再眾叛親離,不會被逼夜奔梁山,淪為天涯孤客,從今往後,惡詛破除——

    他真正地擺脫了前世的夢魘,他真正地重生了。

    墨燃抱著師昧,抱了好久才分開,眼睛裡煙花流溢,那麼明亮,像是綴著兩簾閃爍星河。

    師昧仍愣愣在原處站著,直到墨燃籠著他的肩膀,低眸笑看著他,看了很久,他才逐漸回過神來,額頭探去,竟是主動抵住了墨燃的下巴。

    “阿燃。”

    “嗯嗯。”

    師昧再抬臉時,帶著淺淺笑痕,眼眶卻有些溼了。

    “幸好你還活著。”

    墨燃笑著搓了一把他的頭,拉住他的手,說道:“傻瓜,我怎麼會有事?我……”

    欲再多言,忽而外面又有一個驀地掀了簾子,大步進來。

    “薛蒙?”

    “……”薛蒙倒真是個小心眼,大約是彩蝶鎮驅魔時被搶了風頭,臉色不免陰鬱,嘴唇也抿得緊緊的。見墨燃醒了,也只是停頓須臾,而後扭頭對師昧道,“他什麼時候醒的?”

    師昧猶豫片刻才開口,語氣裡有些心憂:“剛剛。”

    “……嗯。”薛蒙應了一聲,依舊不願去看墨燃。

    墨燃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被比下了風頭就跟被搶了糖果似的,半天沒有一張好臉。

    不過他心情正好,也不願跟薛蒙計較,而是笑道:“看樣子我昏睡了好久了吧,是誰把我帶回來的?”

    “還能有誰。”薛蒙甩袖負手,臉色極差,“還不是師尊?”

    “啊。”

    聞言墨燃倒是一愣,昏迷時些許零碎不清的片段又自眼前閃過,只不過醒來之後乍驚乍喜,那時看到的東西就愈發不確定是真是假。

    他沉思道:“師尊……夏師弟……”

    聽他這樣說,薛蒙身子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而後生硬道:“你瞧見了?”

    “什麼?”

    “夏師弟就是師尊。”

    墨燃原本只是猜測,此時驟然驚聞,不禁失色:“什麼!!”

    薛蒙猛地轉頭,神情似有古怪,像是在極力摁抐著什麼:“怎麼?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墨燃驚叫道:“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只是昏迷時……模糊好像看到他們倆的人影交替在一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