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求你,理理我

    好,當真是好極了。楚晚寧什麼都是對的,那他呢?

    矇在鼓裡,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像個丑角一樣被耍的團團轉,齜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這麼久。

    算什麼?!

    誤會這種東西,若是短暫的,那就好像傷口癒合時粘上的一團汙髒,及時被發現,清洗掉再重新塗抹膏藥,是再好不過的。

    但若是一場誤會,續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網裡的人在這誤會里投入了漫長的恨,投入了漫長的在乎,投入了漫長的羈絆,甚至是命。

    這些情感都已經結痂,長成了新的皮肉,和軀體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說:“不是這樣的,一切都錯了。”

    那此時該怎麼辦才好?當年的汙髒都已經隨著歲月,長在了皮下,生在了血裡。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開,才能冰釋前嫌。

    一年的誤會是誤會。

    十年的誤會,是冤孽。

    而從生到死,一輩子的誤會,那是命。

    他們命裡緣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門緩緩開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著載滿了燒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邊,席地而坐,與他比肩。

    “聽人說你在這裡,伯父來陪你。”

    薛正雍一雙豹目亦是通紅的,顯示不久前剛哭過。

    “也來陪陪他。”

    墨燃沒有說話,薛正雍就擰開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而後才猛的停將下來,狠抹了一把臉,強作歡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見了總是不高興,現在……唉,罷了,不說了,不說了。我歲數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卻一個接一個。燃兒,你知道這是什麼感受嗎?”

    “……”

    墨燃垂落眼簾。

    前世,薛正雍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眼中只有師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麼?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會不明白?

    重生前煢煢孑立,偌大的巫山殿唯剩他一人。

    有一天,他自淺寐中驚醒,夢到了舊時求學玉衡門下的情形,醒來後有意回自己當年的寢居看看,可推門進去,那狹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許久,四壁蒙塵。

    他看到一隻小燻爐打翻在地,卻並不知是誰打翻的,在什麼時候打翻的。他把燻爐拾起,下意識想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可是歲月湍急,他握著小爐,忽然愣住。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裡的?”

    他不記得了。

    鷹隼般的目光掠過跟在他身後的擁蹙,可那些人都長著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誰叫張三誰叫李四。

    而他們,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時的那隻香爐,究竟擺在在房間的哪個位置。

    “這個爐子,原來是放在哪裡的?”

    他不記得,而能記得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會不明白薛正雍此時的感受。

    “有時候忽然想到年少時的一句笑話,不自覺地說出口,卻發覺能明白這句笑話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頭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師尊啊……”

    他碎光流淌,問:“燃兒,你知道這座峰巒為什麼叫啊啊啊嗎?”

    墨燃明白他要說什麼,但他眼下正是心煩意亂,並不願意再聽薛正雍講起亡父之事,因此開口:“知道。伯父在這裡哭過。”

    “啊……”薛正雍一愣,緩緩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訴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淚,深吸口氣:“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說的是,難受的話你就哭好了,沒關係。男兒有淚為君彈,不丟人。”

    墨燃卻不曾流淚,或許是因為兩世趟過,心硬如鐵,比起師昧故去時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樣平靜。平靜到他甚至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驚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涼至此。

    飲完酒,枯坐一會兒,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為跪久了腿有些麻,還是喝多了略顯蹣跚。

    他寬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雖補了,但幕後的人是誰,卻還沒揪出來。或許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又或許很快就有第二場大戰。燃兒,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東西吧,莫要餓壞了身子。”

    他說罷,轉身行遠去。

    此時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輪殘月高懸,薛正雍踏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提半壺濁酒,破鑼般的粗噶嗓音起了個調,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為鬼,唯今醉裡可相歡。總角藏釀桂樹下,對飲面朽鬢已斑。天光夢碎眾行遠,棄我老身濁淚含。願增餘壽與周公,放君抱酒去又還。”

    終是和前世不一樣,死去的不是師昧,是楚晚寧,因此薛正雍會有更多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