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寧

    兩人來到飛花島的一處海崖邊, 那裡怪石嶙峋, 下頭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 海浪撞擊在岩石上頃刻碎成萬點雪沫, 四周什麼都沒有, 唯剩茫茫海天, 一輪新月。

    墨燃召來與自己定契的那把佩劍, 而後轉頭問楚晚寧:“師尊為何不會御劍?”

    “不是不會。”楚晚寧說,“是不擅長。”

    “怎麼個不擅長法?”

    楚晚寧一揮衣袖,神情裡多了幾分矜傲, 但耳朵根卻紅了:“我只能在離地面不遠的地方飛。”

    墨燃有些驚訝,御劍這種東西,離地一寸和離地百米, 所消耗的靈力都是一樣的, 既然楚晚寧能在離地不遠的地方飛,沒道理不能升到高空去, 便說:“師尊你試一試, 我看看。”

    “……”楚晚寧倒是沒有召劍, 而是面容寡淡道, “我平日不願御劍, 是覺得武器終究需被敬重,踩在腳下, 未免不妥。”

    “?”

    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解釋起來,但墨燃還是點了點頭。

    “師尊說的不錯。……但……我們總不能躺在劍上, 或者掛在劍上飛吧。”

    楚晚寧一時語塞, 抬頭卻見月光下,那個男人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由惱恨,說道:“平日裡,若有急事,我都是用升龍結界飛行的。”

    墨燃微怔:“那條小龍?”

    “它可以變大。”楚晚寧道,似乎稍微挽回了些顏面,但很快又有些尷尬,“不過遇到儒風門之變那場大火,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了。它怕火。”

    墨燃恍然:“所以師尊要學御劍,是想——”

    “以備不時之需。”

    墨燃不吭聲了,臨沂滾滾濃煙,怒焰火海,吞噬了多少性命。那個時候,楚晚寧立在自己劍上,看著下面的凡人被劫火吞噬,一攏一簇的被燒成灰,連根碎骨都不會剩下,而堂堂仙尊卻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御劍去載任何一個人,當時的楚晚寧,會是什麼心情?

    難怪這個出門寧願乘馬車,都懶得御劍的人,會忽然間跟自己的徒弟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知道了,師尊不必擔心,我一定好好教你。”

    聽他這麼說,楚晚寧也沒作聲,垂落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他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抬手道:“懷沙,召來。”

    一道金光倏忽凝起,墨燃便在這靜謐安詳的海天月色裡,再次見到了那把前世和他生死對決時才出現過的神武。

    楚晚寧的殺伐之刃——

    懷沙。

    那是一把一看就很楚晚寧的長劍,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楚晚寧更適合當它的劍主了。它紋飾寡淡,通體流金,因為金光太刺目,甚至微微泛著蒼白。那光芒源源不斷,十分從容地從劍身上流淌下來,垂落於夜色之中,猶如燃燒著的煙花線,又像滑落的白色細沙。

    “這是懷沙。”楚晚寧看著它,說道,“你沒見過,它戾氣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複雜,半晌點了點頭,低沉道:“是把好劍。”

    夜風習習,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劍的劍身,腳尖微動,佩劍就馴順地緩緩抬起,離地數寸。

    墨燃回頭對楚晚寧說:“師尊也試試。”

    楚晚寧也站在了懷沙上,懷沙十平八穩地也上升了數寸,載著楚晚寧原地繞了一圈。

    “這不是挺好的麼?”墨燃說,“再起來一些試試。”他說著,控劍飛到了約為五尺的位置,低頭朝楚晚寧笑了笑,“上來這裡。”

    “……”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不吭聲地將懷沙升到與他齊平的位置。

    墨燃道:“沒什麼問題,師尊,你不是會麼?我們再——”

    他驀地住嘴了,因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寧臉色蒼白,整張面容的線條繃地極緊,一雙垂落的睫毛和風中卷草般簌簌顫抖著,似乎在竭力隱忍著什麼。

    墨燃低頭看了看才離地五尺不到距離。

    再抬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楚晚寧。

    他心中忽然有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師尊不會御劍,該不會是因為……怕高吧??

    墨燃:“……”

    這就非常尷尬了,他也覺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寧這個人輕功很好,巍巍樓宇說上就上,說下就下,足尖一點掠地數丈,這樣的人怎麼會恐高?可是觀察立在劍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面色難看,目光遊離,哪怕極力按捺,眉宇間依舊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試探道:“師尊?”

    楚晚寧的反應有些激烈,他倏忽抬頭,夜風拂亂了他的碎髮,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雙吊梢鳳目裡閃著惱意,在紛亂的額髮後頭迸濺著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麼!!!”

    “我是嗓子幹了,咳嗽。”

    墨燃拼命忍著笑,他想,沒跑了,原來真的是恐高,難怪剛剛解釋了那麼多,就是想給自己留點顏面。

    那既然師尊要留顏面,做徒弟的當然也得配合著師尊給臺階下。

    墨燃道:“御劍確實是越往高處就越難,我一開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練。”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御劍就騰飛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溫柔地點了點頭。

    “沒準五尺都沒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總之薛蒙他能輕而易舉地把我一腳踹下來。”

    楚晚寧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御劍恐高這種事情,他一直沒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說,但現在看起來,原來也沒什麼可丟人的。

    “師尊,你儘量別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著我。”墨燃懸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來一些,“別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著飛到跟我齊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寧就咬著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細狹光滑的劍身踩在腳下,原本和煦的夜風在這個時候於他而言,也變得像蛇一般溼冷,竄進他的衣襟裡遊曳匍匐,絲絲吐信。

    “別往下看,別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複著,把手伸過去給他,“你過來,抓住我的手。”

    楚晚寧學得認真專注,說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沒有再勉強他,楚晚寧的脾氣他清楚,這個人想要自己來的時候,若不是什麼大事,最好由著他。

    一個做慣了參天巨木的人,是不習慣依託於人的。

    陪在他身邊,與他比肩,才能讓他自在且舒適。

    雖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寧變成柔軟的藤蘿繞指的春水,狠狠揉進自己粗糙的軀幹裡讓他碎在自己懷裡化在自己血液裡。他像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那樣,對於自己深愛著的人總會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可怕的佔有慾。

    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讓他渴望把楚晚寧鎖起來,無休無止沒日沒夜地和自己纏綿,吞納著自己全部的熱情。

    渴望他終日於溫床之上高臥,瑞腦金獸,靡豔芬芳,不會被除了自己的第二個人看到。

    渴望他一輩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溫熱的身軀永遠包裹著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將他養成慾望的饕獸,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燙的熱愛,才能將他的口腹填塞滿溢,喂到饜足綿軟。

    但是,愛意又讓墨燃於心不忍。

    愛意讓他想尊重楚晚寧,想看著他意氣風發,輕蹄快馬,想看他仗劍出紅塵,振袖落白雪。

    想縱容他在叢林裡傲慢地長至參天,仁慈地投落廕庇,縱容他枝繁葉茂,也允許他在風雨裡折枝受傷。

    於是,愛意給他的本能戴上枷鎖,為他的獸/欲套上轡頭,讓他低垂眼簾按捺著灼熱的呼吸,變得循規蹈矩。

    讓他這一生,都寧願鎖著本性,拔去利齒獠牙。

    他因愛而生佔有,變得自私,如今又因愛而生寬容,變得無私。

    於是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楚晚寧,試圖去改變楚晚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