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山】有心

    楚晚寧憂心忡忡地問:“怎麼了?喝不動嗎?”

    小墨燃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微弱地嗚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氣無力地瞧著他。

    “那我倒出來給你,不要介意。”

    壺嘴擰開,米粥掬在少年掌心裡,他小心謹慎地捧過去,他神情有些猶豫,大概是覺得這樣有些髒,或許這孩子不會願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髒?

    從臨沂到無悲寺,這一路上墨燃喝過河水、雨水、窪潭裡的渾漿。吃過野果,剩飯,最無助的時候,他甚至吞過蚯蚓舔過螞蟻,吃過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湊過去飲著米湯,那時候只覺得喉嚨裡淌過的是楊枝甘露,捧給他湯喝的人是九天謫仙。

    “慢點,慢點,不夠還有。”楚晚寧又是吃驚又是難過,他望著那個汙髒的小腦袋埋在自己手掌間,悽慘又狼狽,貪婪又可憐地舔著米粥,舌頭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動物喝水時的模樣。

    “你是從哪裡來的啊……”他不由地這樣問。

    但墨燃嗚咽一聲沒有回答,米漿喝完了,只有手掌縫裡還存留一點,他不肯放過,不住地舔著這個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寧又癢又疼。

    癢的是手,疼的是心。

    “沒事,還有的,我再給你倒一點。”

    楚晚寧就又掬了滿滿一捧,過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著,等手一伸過來,他就又湊上去,迫不及待地繼續吧唧吧唧地舔著喝。

    那滿滿一壺米漿,楚晚寧一捧一捧,就這樣蹲著喂他喝完。

    墨燃從沒有忘。

    其實他在後來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沒有遇到這個人,自己會怎麼樣。

    他推演過很多可能,有過很多種設想,但最後都逃不掉一個字。

    死。

    餓死,凍死,被野狼野狗叼走,開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沒有遇到這個哥哥,自己早該去黃泉之下與母親相會了。

    所以後來,墨燃當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無悲寺尋找過舊時恩人,但因為時光過去太久了,他並不能記得清那個恩人的臉,對著滿院鋥亮光頭他只覺得說不出的煩躁,最後擺擺手走了。

    當時方丈心驚膽戰,不知無悲寺是哪裡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著發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過來,一打開,流光璀璨,竟是滿匣子的黃金。

    “陛下不知故人為誰,遂一視同仁,賞無悲寺僧侶每人萬金,以報活命之恩。”

    原來,他兜兜轉轉卻怎麼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時就受困於死生之巔,終日被他軟禁,被他欺凌嗎?

    昔年陌路,那個小哥哥除落溫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運捉弄,他卻每夜粗暴狎暱地撕開當年那個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帳昏沉的床笫之間,顛鴛倒鳳。

    墨燃瞧著眼前的情景,血絲一點點佈滿了眼眶。

    “怎麼……怎麼會是你?”

    這輩子,這兩生。緣深遇君,緣淺誤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風雪之聲不絕於耳,還有懷罪空寂的嗓音,在悠遠迴盪著。

    “我當時問那孩子,是否願意在無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說,他要替母親還個恩情,所以不管怎樣,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給了他乾糧和些許銀兩。”懷罪道,“那孩子搖搖晃晃走下雪坡的時候,晚寧一直站在原處看著,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風雪吞沒,消失在荒郊野嶺,他才轉身回寺。我去牽他的手,我記得他那時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靜了一會兒,嗓音裡的痛苦卻依然沒有壓制住。

    “那天之後,晚寧幾次與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責他道心不穩,一塊頑石入水,就動了他的禪心。因此我罰他去龍血山面壁思過,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還請我放他出來,但後來大約是失望極了,就再也不願吭聲。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會去問他有何參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變他的態度,可他給我的回答,始終是兩個字。”懷罪長嘆一聲,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雲清修天地外,他卻只因見了一次稚子苦,從此甘心落入患難間。

    “後來,他將我與他的經書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憂心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便結束了對他的軟禁,我打算換些法子與他說教,等再熬過一年,他的靈核結穩,我就可以帶他去鬼界,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沒想到的是,在結束思過的當天晚上,楚晚寧就不辭而別,我只在他禪房裡找到了一封書信。信上說盡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個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遊歷十日,他怕我又鎖他,是以星夜離開。我當時捧著那封書信,又是惱恨又是焦躁,但卻也沒有辦法。”

    懷罪嘆了口氣:“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新的場景又亮了起來。

    這次還是在無悲寺,在院落間。

    楚晚寧已經回來了,他滿身是髒是血,眼睛卻在月色之下顯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經鍛造終於出鞘的不世神兵,誰都擋不住他的鋒芒。

    懷罪站在他面前,兩人都沒有說話。

    不過墨燃耳中懷罪的聲音卻依然在緩緩講述著:“十天後,他果真按時趕回了。我心下一鬆,暗自慶幸沒有生變,打算斥責他幾句,就讓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等來的是一把無鞘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