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風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佳期本夢心難遲

    項葉做了一個夢。

    

    她先是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光球,在遙遙的星河中間,所有的星星在它面前,都顯得十分黯淡。

    

    接著她又看見了很多光的沙子,一顆一顆地排列著,依次地進入光球。在光圈另一面,更亮的沙子又從光球中流出,一粒一粒,反覆無盡……

    

    接著項葉又夢見,自己和簡雲楟並排坐在一座高山上,雲靄綠溼,睡低了整片天空。

    

    她恍惚地又坐在了項府的房間裡,書桌上放著一排攤開的字,她清清楚楚地讀過所有,為內容而驚,不停地在腦中排演回味……

    

    她又回到了自己離開京城的那天,她看見自己坐在馬車裡,閉上雙眼休息,車簾被風吹開,外頭的光混著砸進來,街邊賣步搖的攤位釵子聲零落,地上鋪滿的雨花石被行人踢得打吵。人聲又一次鼎沸,一陣又一陣地襲進她的腦中,而她腦中還有個聲音,在循環導念剛剛讀過的字。她看見……簡雲楟負手站在左後方的樓上,他看自己的眼裡滿是傷痛。項葉看不清他的臉,卻覺得聽懂了他的話:“為什麼不肯等我呢?”

    

    她忽地又看到了皇宮裡,有一個宮女跪著,整盆的洗菜水從她頭上澆下,穿桃紅色衣服、扎兩個叮噹頭的女孩冷得哆嗦,但又被站著的貴婦,踢得倒下。

    

    她看見了沉悶的江山錦榻上,躺著閉目養神的皇后,整個人打扮得精緻莊嚴,兩旁扇風的青色孔雀扇,翎上的每隻眼睛都垂著一塊細金。皇后所在的背景是灰色的,她刻意的不屑背後,是一張蒼老又慈祥的面容。有嬤嬤抱來了一個孩子,皇后喜笑顏開地抱著哄,朝她笑得把兩眉都挑開,說:“這是我的孩子,你過來看看。”

    

    項葉看見夢中的自己被另一個人拉住,她把手甩開,逃跑,後面的人一直在追……

    

    項葉看見簡雲楟抱著她坐在雪裡,他們拿糖葫蘆當作手臂和鼻子,堆起了一個很小的雪人。

    

    她感到冰天雪地裡實在很冷,又看見自己的琴譜被很多人拓印,演奏,她坐在前面聽,有一個人一直拉著她的手,琴絃晴間奏。

    

    項葉覺得自己醒來一定要先把看見的字寫下來……然而,等她真正地醒來之後,垂頭輕笑,默嘆:夢中一切又怎可能發生……

    

    無論她此時多麼悵惘,醒來後更是將夢中字皆忘,但其中感覺她始終記得。京城她不願回,哪怕所思縈在遠方。

    

    而所有鬱積的苦悶和悵惘都在無聲地嘶吼著,它們十分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排洩口。終於,在項葉荒廢琴藝多日後,她又開始了彈琴。不僅彈,還打算自己作一組琴曲。

    

    偏偏怪這第一支,先溜一般地冒出來,走漏了情。像手指為心緒,下了一場沒由名的冬雨。節氣寒時更寒,曠朗青空在眼前旋轉。說盼又催淚,不念又滋潤。一曲盡是初念回。

    

    項葉作完了曲子,夜已深了。她將人通通打發去睡,自己坐在書房裡,還想再彈、再彈,只覺總彈不夠。但因恐擾他人休息,便只能在心中聽。

    

    她忽地念上心頭來,想,不若她自己給自己作的曲,再寫一個評。一評配一曲,也好叫人知,曲為何意。

    

    這種做法雖違背了她從前想的,“彈琴者自不釋意”。可是,當深情無處可訴,當情深已致心病,只願一吐為快,誰還又會去顧及,琴法何道?

    

    她自己給自己寫的評,是這般的:

    

    “想當日無翠環拋枝,亦少聘書做媒,你我偶然見於玉橋之上,鳥群之下。我是相女無慾出,你是皇郎不可棄。縱天涯海角,白雲隔日,身在彼岸岸中岸,心有一線連連串。

    

    我訴情腸千百轉,你答萬回無始極。躍幸不曾付紙筆,妙音偶得傾耳聽。只知孩童青年時,已是老身常作客。

    

    孤時無伴不覺聊,伴久難慰思念騷。你與明月相飲久,我笑清風戲燭火。有則問,無則常。問後長思量。但懂世間知己少,弦扣互咬鳳尾合。形面已霄霄。

    

    誰奈變故忽然生,橋毀鳥散別無聲。追念過往話來回,恍然誤夢盤多時,眺思他季有逢會。”

    

    司命坐在天上看,念得滋滋有味。

    

    旁邊的流月也跟念:“但懂世間知己少,弦扣互咬鳳尾合。”

    

    司命聽見,便不再說話……

    

    小兔子此時出來問:“這一許許多地亂調,看得我雲裡霧裡。華琤嫟家破敗得這麼快也就罷了,我本就不是很喜愛她。但他們倆又是怎麼一回事嘛,明明一直很好的,現如今怎麼分隔兩地不說,還看起來被搞得如此傷心。為什麼?”

    

    司命先瞥了眼流月,見他面色如常,才繼續說:“我的鏡子自通了靈之後,越發地有些不受管控。萬般如何安排觀看,皆由它自己做主。它尚不能言語,但既然我對一切已有熟知,便自然好為它解釋幾分。”

    

    “上回……你的流月說細枝末節太瑣碎了,許是傷了它的自尊,如今便安排得曲折迴環,要你留心觀察推演。”

    

    “華家敗落,本是自然而然的事,無需多言。你不喜歡她,不喜歡便不喜歡了,也無傷大雅。至於,他們倆的故事……”司命還是下意識地抿嘴,舔了舔嘴巴,才又繼續說:“無論是誰,想走到一起,該歷的磨難自然都不會少。只是有的磨難,是由於心念不堅,而另外一些,又更多地顧念世凡局面。他們的劫來了,如此而已。小鏡子沒直接地露劫難歷時的場面,許是,許是自己的安排,也有可能,是,循了他二者自己的要求。畢竟,苦痛並非很值得回憶的過程。”

    

    “我可以為你們稍作解釋,其實也比較簡單。”

    

    流月打斷她:“不必了。等看完她琴曲所有的評,該懂的自然都會懂,不懂的,也並不重要了。”

    

    司命咬唇,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心裡思量,到底是解釋一些會對流月來說更有幫助,還是聽他的,不解釋了,會更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