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記憶初醒

    墨熄的嗓音渾城顫抖地厲害:“你說……什麼?”

    “你還年輕。我也年輕。在一起,在帳篷裡。”顧茫想了想,輕聲道,“你弱冠了,我陪你。”

    墨熄的臉色白的可怕。

    顧茫輕輕低訴了那個他記起來的句子:“陪你年少輕狂,陪你弱冠成禮。”

    驀地猶如雷電歿身,筋骨戰慄。血流像一下都湧向了頭腦,浪潮激得眼前陣陣發黑,四肢卻是冰寒。墨熄眼睛亮的可怕,神情又暗的可怕——他像是要被過於湍急的水流拆成矛盾的碎片。

    是顧茫想起來了嗎?這就是顧茫第一縷回來的記憶嗎?

    記起了弱冠之夜的那一晚,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了那樣的事情。

    “我陪著你。”

    墨熄往後退了一步,明明最該有的情緒是錯愕,或者應當是鬆一口氣。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猝不及防聽到當年的這一句繾綣溫言。

    他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聽不到了……他本以為一輩子都再也聽不到了啊!就要靠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回憶,鎮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

    顧茫怎麼就說了呢。

    曾經的蜜語甜言像是重錘擂下,撞得他心口那麼痛,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彎下了腰,這個不可摧折的男人,竟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擊潰到無法再站立,他坐回椅子裡,把臉在掌心中深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之前扇顧茫一掌,而顧茫只一語,就足以讓他摧心。

    顧茫望著他,原本顧茫是想問,那真的是夢嗎?還是我終於回憶起了一點過去?可是看到墨熄現在的樣子,他再不杳人情,他也明白了——

    是真的。

    他們真的有過那樣一段歲月,只是已被拋棄在了他們都還年少無畏的曾經。

    那一晚,墨熄是逃也般倉皇離帳而去的。

    而接下來的兩天,墨熄都好像在刻意避開他。

    以前是滿臉嫌棄,現在卻好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冷靜地面對他。顧茫幾次囁嚅著想問,但墨熄不與他單獨相處,總是看到他,就遠遠地走開了。

    墨熄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顧茫——他不清楚顧茫具體想起了多少,是隻記起了弱冠之夜的前半夜,還是連後面的那些荒唐事也一併憶起了?他想問,但他又不敢問。

    再者說,問了有什麼意義?

    他們之間已經支離至此,再也無從修補。何必要拾掇那些溫存的殘片,徒增自己的傷心。他頭上還戴著英烈世子的帛帶呢,他又怎能忘記顧茫與重華的血仇。

    就這樣一路無言,到了第三日,他們終於抵達了喚魂之淵。

    那是一道地裂之淵,看不見它的起始,也瞧不見它的終末。深淵底下有湍急的洪流,自東向西浩浩奔流。大軍抵達的時候正值黎明,一輪旭日刺破暗夜,自地平線莊嚴升起,耀眼但不刺目的金光灑向九州大地。

    君上一騎飄雪金翅駿馬,雙鐙懸金,長衫刺雪,自王師中打馬而出。在他之後,所有的貴胄隨扈也陸續下馬。初陽映照著他們的袍袖金邊,端的是天潢貴胄,氣勢洪然。

    司禮官唱道:“捧祭蓮——”

    每家貴族的隨侍都呈上了一朵燃著鯨油長明燈的花燈,遞到了自家主上手中。這一盞盞花燈代表了每一家犧牲的英烈,由一家之主雙手捧著,隨君上來到喚魂淵邊。

    慕容憐、嶽鈞天、墨熄……這些重華貴族當家一一上前,寶藍蝙蝠紋袍,雪白斧齒紋袍,純黑騰蛇紋袍……

    每一位當家的祭祀袍都極盡奢靡莊嚴,背後繡著的暗紋圖騰只一種就足夠威嚴震懾,更何況此時這些掌握著至高權力的家族們羅列一排,各自寬袍廣袖都在風裡獵獵吹擺。袖緣的金邊瀲著華美光芒。

    不怒自威。

    司禮官道:“跪——!”

    隨行如潮水般在他們身後跪落,形成底色各異的金光浪潮。

    “落燈——!”

    墨熄他們將花燈在深淵邊擱落,燈上有輕羽咒,熠熠燃燒的燈火下落得很慢,緩然沉入淵水之中。

    天光透破,天地輝煌。

    當家之主們也依次單膝跪落,大儺的祭祀之音在這空寂浩渺的天地間悠悠迴盪著:“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君遺丹心我相照,君餘浩氣我將傳,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那祭歌之聲悠悠迴盪,喚魂淵內有無數晶瑩的光點飄飛而起,那是傳聞裡,亡人溢散在人間裡的殘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