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共處一室

    此時再聽眾人對他的議論,顧茫心裡卻已是完全別樣的滋味。回到住處後,他忽地聽到別苑裡傳來慕容憐放肆的笑聲:

    “那姓墨的也真是個傻子,不過一番苦肉計而已,那麼輕易就上鉤了,真是令人意外啊,哈哈哈哈!”

    “主上聰慧絕倫,墨熄又哪裡會是您的對手呢?”

    “哼!觸犯了學宮大忌,任他術法再強都無法被推為學宮才俊,跟我爭?”慕容憐冷笑兩聲,“他還太嫩了些。”

    顧茫這才明白了,原來所謂的“僕奴兄妹一案”,是慕容憐為了坑害自己的對手,特意設計的。那對兄妹收了墨熄的錢袋貝幣,轉手老老實實地就把東西都交給了慕容憐,慕容憐一紙狀告,直接捅到了學宮的規戒長老那邊去,說墨熄公然違反學宮規矩,私下與奴僕授受。

    作為墨家獨子,墨熄雖不至於要被嚴懲,但此乃學宮大忌,再加上規誡長老原本就與望舒君家是世交,自然偏袒慕容憐,所以墨熄還是因此捱了訓誡。

    顧茫當時是慕容憐的人,和墨熄又還全無交集,哪怕他再是不安,也並不能去和墨熄說些什麼,更加不能去看望墨熄,也不能將之公佈於眾。

    只是從那時候起,墨熄就已經在顧茫心底埋下了一顆種子,日後的萬和松濤鶯飛草長,種種一切,都緣即於此。

    所謂一切命中有定,命寫好了,註定是逃也逃不掉的。

    幾日後,顧茫從學宮的綠蔭道走過,那碧玉如洗的草坪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少年靠著一棵白樺樹獨自坐著。

    墨熄安靜地坐在樹蔭下,一邊小口小口地咬著白糯米粽子,一邊低頭專注地看著攤在膝頭的竹簡。那張新雪般剔透白皙的臉頰上猶有一道受罰留下的鞭痕,但這並不影響什麼,墨熄垂著的睫毛仍是那麼濃深,目光仍是那麼幹淨,沒有任何怨戾。

    顧茫站在樹後遠遠地瞧了那孤獨又清麗的側影一會兒,直到墨熄終於覺察到了這過於專注的目光,從書卷中抬頭,側眸對上了他的視線。

    顧茫:“……”

    墨熄:“?”

    這是顧茫第一次與這雙墨黑的眼眸直視,他竟有些掌心盜汗,一向開朗明快的人啊,居然也變得拙笨。

    他緊張地舔舔嘴唇,想朝墨熄笑一下,但卻又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候恰逢道路前頭陸展星遠遠走來,看到他,於是朝他揮手,喊他:“茫兒!你站那兒幹什麼?”

    顧茫忙結巴地應了一聲,倉皇轉開視線,紅著耳朵尖,逃也似的向遠處奔去。

    高貴的墨公子那時候根本不認識他這個無名小卒,想來也根本不記得他們在林蔭道上的第一次對視。

    但是顧茫卻記住了。

    那雙黑玉般的眼睛……

    他記憶中塵俗不染,一心想要護住的淨土。

    顧茫嘆了口氣,看著如今——草屋中,近在咫尺的那雙眼。裡頭有恨、有怨、有痛苦、有不甘,深處甚至閃動著偏執而暴戾的光澤。可顧茫明記得第一次見墨熄的時候,這雙眼睛裡裝載的,就只是沉和與清正而已。

    他們終究還是這樣了。

    顧茫把目光轉開。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有些話就會再也藏不住。他那顆靈核破碎的心已經開始發酸了。

    草屋幽寂,四下裡愀然無聲。顧茫再沒有說話。他在草垛上坐下來,草垛柔軟地陷落,仰頭躺在了鬆軟的稻梗中央,望著天頂發呆。

    他知道自己該與墨熄劃清界限,墨熄是他的毒,一擊致命且無藥可解。他想方設法地在自己和墨熄之間壘起壁牆,可是他看到牆那頭那雙躁鬱的、傷心的、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他砌著磚的手就有些抖了。

    他其實很想離開這間狹小的草屋子,這屋子裡除了稻草味能聞到的就只有墨熄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有一張硬冷的假面,但他不知這張假面在墨熄身邊又能堅持得了多久。

    “……”兩人都沒再說話,氣氛一時僵凝到了極致,顧茫最終忍不住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來到屋子門口,從縫隙處往外看了一眼。

    那些蝙蝠精還在尋摸相配,亂象一團,並不是出去的好時機。

    顧茫只得又回到墨熄身邊坐下,託著腮發呆。他不打算再招惹墨熄傷心了,找惹墨熄傷心的結果最終是他自己也並不那麼好受。

    兩人乾坐一會兒,顧茫瞄了墨熄一眼。

    墨熄低側著頭,垂著眼睫。

    過一會兒,又偷瞄墨熄一眼。

    墨熄還是沒吭聲,沒理他,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顧茫左右遊移的眼神。事實上他從剛剛情緒爆發了一次之後,就陷入了這種不願多言的沉默裡。

    顧茫知道自己是真把他傷到了。

    其實顧茫都清楚,墨熄又怎會和霧燕一樣呢。

    他們畢竟曾經真的那樣熾烈地抵死纏綿過,他是心甘情願與墨熄上的床,現在卻反過來指責墨熄的無理取鬧。明明他都看見了墨熄的迴護,墨熄的絕望,墨熄賭上性命也想換他回頭的心意……

    但是以他們如今的境況,他除了讓墨熄恨他,遠離他,又還有什麼更合適的路可以走?

    墨熄的心是柔軟的,人是正直的,他看似鐵血無情,其實顧茫知道比任何人都要善良。而這種善良就像是他當年施贈與學宮奴僕的援手,最後往往容易成為旁人用來算計他的刀槍。

    所以,既然顧茫已經選擇了這條路,那麼他只要墨熄對他有純粹的恨就足夠了。不需要“憐憫”“不平”“不甘”,更不需要哪怕一點點的愛。

    只是那麼近挨著他,聞到他身上熟悉氣息的時候,顧茫的內心仍會有如昨的不平靜,哪怕再是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也仍是會忍不住留有那一點點可憐的肖想。

    肖想如果一切都能改變,他還能像從前一樣飛蛾撲火地靠近他,還能抱著他,與他交頸纏綿……如果他還能再借著情動,無所顧忌地說一次“我愛你”。

    那該有多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顧茫終於開口打破了這窒悶的寂靜,儘管帶著些錯開話題的刻意:“咳……忽然想起來,嶽辰晴的命晶石呢?”

    墨熄仍不去看他:“在我乾坤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