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真心原如此

    “餘汙 ”

    顧茫顫抖得太厲害了, 他沒法不顫抖, 他有的太少,明明是一個名動天下的將軍,卻一直像個乞兒似的涎皮賴臉地去問權貴們討要一點好處,討一句認可。現在君上把他哀哀乞求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都砸在他身上, 全都許諾給他。他的脊樑如何能繼續直起?

    傲不可摧是墨熄慕容憐這些人的特權, 從來不是他的。

    君上或許也是深諳其理,所以他不急,他負手立在原地,等著顧茫慢慢平靜下來,等著顧茫慢慢地屈服, 慢慢地走向絕路。

    等著神壇猛獸別無選擇, 只能自己套上轡頭。

    果不其然,良久之後, 顧茫抬起臉來, 漆黑溼潤的眼睛望著眼前的君王。

    他已經寧靜了, 只是眼睛裡的光成了餘燼, 心如死灰。

    “煩請君上……”

    最後他輕聲道:“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

    “展星……他不該被瞞在鼓裡, 我想親自去陰牢裡, 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君上沉默幾許,闔眸嘆息:“顧卿,你這又是何必——”

    “因為我問心有愧。”

    “……可他不知道真相, 才是最好的選擇, 無論是對你, 對孤,還是對重華。”

    “不,他必須知道。他的犧牲已經夠大了,我懇請您,至少這一次……只為他考慮考慮吧。”顧茫痛苦地閉上眼睛,淚珠從濃深的睫毛裡滲出,潸然落下,“他已經含冤了。我也救不了……救不了他。但我至少可以讓他……”

    最後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殘酷得像燒紅了鐵在烙著心。

    “我至少可以讓他,知道他從未做錯。”

    “我至少可以讓他,不……含冤,而亡……”

    這一句之後,聲音減弱,人影漸淡。

    眼前的場景慢慢地黯了去,在黑暗吞沒整個黃金臺之前,墨熄看到的是顧茫對著君上緩慢地磕落了頭顱。

    那不像是臣服,而是一種精疲力盡地衰竭。

    眼前黑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陣劇痛順著墨熄的四肢百骸炸開!載史玉簡開始再一次從他血肉中汲取力量,可墨熄覺得從他身體裡流逝的不僅僅的靈力,他的魂靈亦像是被整一個從軀殼裡抽了出來,被碾成了細末齏粉。

    可墨熄竟不覺得疼。

    他耳邊仍迴盪著八年前黃金臺上的對話,他眼前仍晃動著顧茫絕望至極的神情。

    一場夜雨,一局權謀,一次犧牲。

    欺世八年——

    “顧卿,孤需要一個人,他要足夠忠誠,足夠勇敢,他還要足夠聰明。孤需要這樣一個人打入燎國內部,為孤傳遞情報,成為灌入燎國和老士族腹內的毒藥。”

    “你可願為重華之股肱,隱忍負重嗎?”

    ……

    你可願意……從此之後,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曉真相。你守護的子民唾棄你,你所有的舊部誤會你,你一生的摯交與你為敵。

    你將掏出一顆熾烈的心臟,獻上畢生的熱血,而所有人只會記得你的背叛與汙名。

    顧卿,顧帥,顧茫。

    你可願意。

    一聲聲彷彿來自雲霆深處的叩問,像天音慟徹肺腑,像尖錐穿鑿人心。

    眼前地轉天旋,場景裡的所有色澤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後相聚。墨熄在這晃動不安的殘片裡不斷下墜,像墜入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他大睜著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種灼燙的溼潤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間意識到自己是哭了。

    身體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靈亦像是被一剖為二,在坍圮的場景中龍爭虎鬥著。過去和顧茫發生的種種對話都在此刻復湧上他心頭,將他摧折成灰——

    顧茫說:“他們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雙手與雙腿,他們是我的親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顧茫:“你滿手血腥殺了無數手足同袍的時候——顧茫,你可曾有過哪怕一星半點的後悔?!”

    顧茫說:“我要被逼成什麼樣子,才會叛向那個殺了我無數手足同袍,將戰火燒遍整個九州的荒唐國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國也不止一個去處,但你偏偏選了燎國。你想的是復仇,為你的野心,為你的戰友,為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顧茫說:“他們在我心裡也永遠會有一座碑,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的模樣,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渣滓。”

    而他卻曾掌摑其頰,一個字就洞穿顧茫的心腔。

    他說他……

    還未想到那個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戰慄起來,他為自己當時的言語而感到驚心怵目的惡毒。

    可他卻說他……髒。

    顧茫失憶後,本能地想要佩上重華的英烈帛帶,本能地渴望著終有一日能夠沉冤昭雪,能夠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掛上陣站在三軍將士前,看甲光映日。這恐怕顧茫臥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擁有的就只有這一場虛無的幻夢,痴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髒。

    “我也該有的……我也該有的啊……”失去神識的藍眼睛顧茫爭搶他的帛帶,那固執又透著悲傷的聲音彷彿隔著歲月被重新沖刷回他的耳畔。

    而當時他重重扇在顧茫臉上的一巴掌,彷彿抽在了自己的臉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麼配。

    ……你怎麼配……!!!

    墨熄驚異於自己竟沒有在此刻失聲痛哭,竟還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經痛至了麻木,還是已經在一載又一載的絕望裡真的將心煉成了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