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大結局
“餘汙 ”
墨熄, 我們回家了。
這一聲塵埃落定的低喚, 讓墨熄陷入沉眠，又自沉眠甦醒。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幕深處, 有縹緲朦朧的聲音在低吟淺唱著歌謠。因為雨水聲繁, 他無法分辨出那煙霧般的聲嗓具體唱著的是怎樣的內容，只覺得那曲調疏曠哀婉，奇詭特殊，似是從遙遠的天地鴻蒙時傳來。
“來歸……何時來歸……”
唯一能辨清的只有這幾段模糊的唱吟。
他睫毛輕輕顫抖，緩然睜開眼。
周圍是無盡的冷霧, 天穹往下落著細密的雨絲, 落在他臉龐上，卻並不覺得潮溼, 這些雨水好像在一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就消弭作了無形。
天地間一切都是搖搖晃晃的, 他緩了會兒神,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了嗎？
緊接著,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艘破舊的小舟上, 船舷邊坐著一個人, 那人托腮望著遠處的蘆葦蕩，墨熄在看清他的臉時一下子坐起來，只覺得血流逆湧——
“顧茫？！”
顧茫聞聲回頭, 展顏笑了。
“你醒啦。”
墨熄一時只覺得受到了重重一擊, 胸口的痛化作眼眶的熱, 無盡情緒湧在喉嚨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坐在這一葉扁舟上，想看清周圍的一切，但目光又片刻不願離開顧茫的臉。許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起伏，顧茫從前面的船舷處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復又坐下，而後握住了他的手。
墨熄心下大顫，垂了睫毛，而顧茫伸手抱住了他，說道:“沒事啦，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你受了太多的苦，承擔了太多始料未及的磨難。
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墨熄亦將他緊緊擁在懷中，河面上霧氣煙雨朦朧，什麼也看不真切，只有眼前人是真的，可以觸及，可以相伴。
墨熄哽咽道:“你還活著……”
顧茫放開他，輕拍他的肩膀，苦笑道:“還活著，但等這船到了盡頭，也就該走了。”
“這是……”
“這是通往鬼界的魂河。”顧茫道，“我們倆都已經……”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們兩人，一個殉了魔池，一個選擇了與血魔獸的不死心臟同歸於盡，最終都赴了黃泉，在這靜水深流的魂河復相見。
墨熄慢慢地從最初的恍神與激動裡沉靜下來，他望著顧茫的藍眼睛，心裡逐漸瀰漫上一層濃重的悲傷。
是了，他們都已經死去了。
只是顧茫尚有轉世，而他自己……他垂眸，遮住那一閃而過的秘密。
而他自己，終究會和逆轉石之神所說的那樣，最終魂飛魄散，永脫輪迴之外。只是這個秘密他並不希望顧茫知曉，他與顧茫的生命都已只剩下最後一程，能再相見已是天見垂憐，他不希望這最後的時光是悲傷的。
更何況，一直以來，都是顧茫隱藏著自己的秘密，以換得他的安平。
這一次……墨熄想，該輪到自己哄著他了。
他渴望顧茫能夠了無牽掛地輪迴，能有無憂無慮的一生。
“對不起，連累到你也來了這個地方。”顧茫注視著墨熄，神情顯得很難受，“我到底還是……沒有保護好你。”
墨熄淡淡笑了，他嗓音低沉，帶著些沙啞，他說:“我自願的。”
河水在他們船下細細地拍打出碎浪。
“顧茫，我應當謝謝你，如果當初不是你，或許墨家落寞之後，我就會變成和慕容辰，花破暗一般不擇手段，滿懷著野心和仇恨的人。謝謝你，是你救了我。”
顧茫笑著去摸他的臉:“你永遠不會的，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很早以前就看到你的善良，你的心，所以我無所謂你家世如何，才會願意去理睬你，去陪伴你。”頓了一下，他藍眼睛裡的光澤有些溼潤了，他的聲音低柔下來，最終把額頭輕抵上墨熄的額頭。
“去愛你。”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魂河之上的細雨落下來，在他們身上籠一層薄而朦朧的熹光。在這艘駛向亡魂歸處的輕舟上，這兩個愛慕了對方半生卻不得陪伴的人，終究是十指交扣，能撇去一切，將衷腸相訴了。
“墨熄，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也是。”
“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
多年前的對話覆在黃泉路上重現，墨熄笑了，笑著笑著，嗓音裡就有了苦澀的溼潤。
“我也是。”
“只有你。”
“嗯。”
“以後生生世世，若是還能有你，那就好了。”
這一次墨熄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是沒有轉世了，但他看著顧茫清澈湛然的眼眸，他心底湧起極度痛苦的時候，又是極度的溫柔與繾綣。
半晌後，他略帶鼻音，淺笑著凝望著顧茫的眼睛，說:“……會的。”
對不起，一生幾乎沒有對你說過謊言。
最後一次，卻要騙你。
顧茫，我想你好好地。
“我們會再見的。”
船繼續向前駛著，霧氣很大，閃爍著迷濛的光澤。驟然間，他們聽到霧氣深處有人喧鬧的聲音，墨熄怔了一下。
顧茫卻道:“別擔心，剛才我也聽到過，那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你仔細看看霧氣深處……”
墨熄轉頭望去，只見迷霧裡影影綽綽閃動著其他舟楫，定睛細看，浩浩湯湯竟遍佈了那寬闊無垠的魂河河面。每一艘船上都坐著一個身披重華舊戰甲的士卒，那衣飾還是多年前顧茫身為主將時部足們所穿的。
漸漸的，他發現那些臉龐是那麼熟悉，染著血汙，有的還很年輕，甚至是稚嫩，他們望著自己來時的方向，目光裡閃著莊嚴的神色。
再然後，墨熄聽到霧裡傳出了隆隆金鼓之聲，聽到低沉肅穆的重華軍歌在魂河河面迴盪，幾萬人的聲音匯於江海，將那蘆葦深處的縹緲送魂聲蓋住。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君遺丹心我相照，君餘浩氣我將傳，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聽清那熟悉歌謠的瞬間，墨熄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可落到風裡，卻又與黃泉路上的雨水一樣消散無蹤。
“這艘船泊了好久。”顧茫輕聲道，“下了黃泉雨，起了隔世霧，霧裡就出現我們從前最放不下的人們多年前駛經這裡時的幻影。”
“……”
“我看到了當年在鳳鳴山犧牲的那些兄弟，看到了陸展星，展星他走得時候很不安靜，坐在甲板上，不停地朝河水裡探頭探腦。”顧茫沙啞輕笑，“我也看到了林姨……我娘……她一直託著腮，回頭看著行遠的魂河水，我知道她一直在掛念我……”
他說著說著，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他胡亂地擦去了。
他強笑道:“我也看到表哥啦，表哥……表哥……”他想說些關於慕容楚衣的什麼，可是他說不下去了。
一生過得太苦，親也走，友也散。
最後在黃泉路上才能與他們的幻影重聚。
“墨熄，我又看到他們了，想不到最後還能再瞧見他們，我……”墨熄聽到顧茫嗓音裡的微顫，他回過頭，顧茫垂著眼，眼眶卻紅了，“我很高興。”
那些寒霧中的袍澤兄弟，那些戰死於鳳鳴山的英魂幻影唱著帝國的英烈魂歌，將這淒寒壯闊的河面籠上一層莊肅。
墨熄伸手，將顧茫擁入懷中。
他仰頭望著猩紅色的天空，低聲道:“沒事了，最後的路，我來陪你。”
雨勢漸將停歇，靉靆雲層裡有些微的金色陽光透下來，驅散黃泉魂河的冷。墨熄喃喃道:“我陪著你啊，顧茫。我們還有下輩子，還有將來……”
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
原來心裡揣著一個這樣沉重的秘密，去哄著另一個人，陪伴著另一個人，希望另一個人能夠無所知覺的幸福，便是這樣的滋味。
他才體會了短短那麼些時候就覺得肺腑如刀絞。
顧茫卻承受了近十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
他只覺得心疼不已，低下頭，不住親吻著顧茫的額髮。他們再沒有多說別的，或許什麼也不用再說，只要能陪伴著對方，能緊握著對方的手，就已經足夠了。
所願所求，從來就都不多。
兩人如是相伴，行舟路上，卻又忽見得一人身影，負手立在一艘船頭。墨熄怔愣之下，心如鼓擂，不由地脫口而出:“父親——？！”
黃泉霧水反照出的竟是墨清池的幻影。
墨熄終於看到了許多年前，墨清池離開人間時的模樣。墨清池與他記憶中一般英挺，一般慈祥，他和顧茫的母親一樣，也一直回頭望著來時的路，但他的神情更為寧靜平和，雖然仍帶著些縷憂慮，記掛著自己在人間的孩子，那個小小的火球兒。
但是，他知道，他留下的仙獸靈體會保佑著他的小墨熄。
“只盼你能走一條問心無愧的路……”
墨清池長嘆一聲，喃喃自語道。
“父親……父親……”
墨熄緩過神來，哽咽著喚著他，七歲的火球兒當年再也沒有等到爹爹回家，而如今，他終於又看到了他。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別的緣由，墨清池的幻影最後竟往墨熄他們行舟的地方望去，隔著交錯的時光，淡淡地笑了一下。
“爹爹不能陪你了，小火球，但爹爹會一直保護著你……”
墨熄怔忡地望著他。
或許那一年，墨清池行船至此，也遇上了黃泉冷霧，知道若有霧氣起，亡人能看到之前死去的牽掛之人的幻影，所以他才……他才……
舟楫往前去，忽然穿過一道黃泉瀑布，一切驟然安寧。
“爹爹！！”
墨熄哽咽著，轟鳴的瀑布水聲中，墨清池的虛影消失了。
一簾瀑布後，天地變幻，冷霧消殤，什麼都沒有了——顧茫安慰著他，忽然餘光瞥見不遠處，顧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墨熄感受到他的異樣，從悲傷中回過頭來。
顧茫喃喃道:“黃泉路到了……”
他們看到舟楫不遠的前方，有一衰草叢生的渡口，一條黃土小路從渡口向前延伸，路上亡人遍佈，再往前，鬼界之城森然矗立在低矮的天幕之下。
小舟輕輕撞上口岸，他們一生的旅途，到了終點。
都結束了。
回首一生，便如那身後的黃泉水流，冥河東去，逝者如斯，再無重來。
“……走吧。”顧茫起身，握緊了墨熄的手，上岸前回頭朝墨熄展顏一笑，“我們還有下輩子。”
墨熄:“……是，我們還有下輩子。”
他緊緊握住顧茫的手，摩挲著那熟悉的掌心，將最後的秘密咽入喉中。
他們踱上岸去。
和別的渡口不同，他們小舟停泊的渡口岸邊，坐著一個戴著蓑笠的男人。他們上了岸，那男人起身。
他們原以為這只是一個於黃泉路上走累了的人，坐在這裡小憩，因此並沒有怎麼留意。可當他們正準備離開時，那男人卻忽然叫住了他們。
“二位留步。”
顧茫回頭過:“嗯？”
男人嘆道:“墨熄，顧茫，我等了你們好久。”
“……你怎麼……”墨熄一怔之下，想問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但隨即又覺得此處玄冥，自不可用人世目光相待，於是轉而問道，“閣下……何人？”
那人沒有立刻回話，頓了片刻，他在墨熄與顧茫遲疑的眼神中攤開掌心，於是他們同時看到，在他的手掌之中，竟赫然躺著那一枚黑魆魆的逆轉之石。
然而，和先前不一樣的，這塊石頭此刻正散發著瑩白溫潤的光芒，彷彿真正有逆轉一切的神力付諸其上。
墨熄這時在抬眼細看他，從蓑笠之下看那人露出來的小半臉龐，半晌後陡然一凜。
“是你？！”
“……”
“你是逆轉石裡那個——！”
什麼也不管還讓人做選擇的天神靈體！！
那天神靈體淡笑起來，他的衣袂在黃泉微風裡輕輕飄擺，他說:“是。我知道你們最後會歸來這裡，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們……這一枚逆轉石，是我最後要交給你們的東西。”
顧茫眯起眼睛，他倒是很聰明:“哦，原來你就是那誆人的破石頭神仙？”
“……算是吧。”
“那你忽悠完了還來幹什麼，趕緊的閃開閃開。”顧茫鬼神不敬，對他並無任何好脾氣，“我倆趕投胎呢。”
“等等。”墨熄卻拉住了顧茫。
他注視著他，心臟怦怦直跳。
這時候他忽然覺察出自己與顧茫有些異於其他魂魄的地方了——顧茫也好，自己也好，相較於此刻那些走在黃泉路上的鬼魅而言，其實竟是……竟是不同的。
那些魂魄已經是遊離之狀了，可他和顧茫卻仍是有血有肉的，這難道是因為……
他眼睛倏然有了希望的光芒，熱血上湧，而此時那神明靈體也抬起臉來，墨熄發現自己對上了一雙寧和而溫沉的眼眸，正微笑著注視著他。
“這世間，是有逆轉石的，它確實可以逆轉生，逆轉死，逆轉死亡與傷痛。”那神明嗓音低啞，溫聲說道。
地府的猩紅色彼岸花搖曳生姿，在黃泉路的兩岸，燒若燎原。
他把散發著瑩白光輝的逆轉石鄭重其事地交到了墨熄手裡。
“但是能點亮它的，並不是我，而是經受住它考驗的人。而你，最終做出了令它甘願臣服於你的抉擇。”
風起了，草木蕭瑟，黃泉流雲聚散。
那神明對怔於當場的墨熄道:“逆轉石的逆轉效用只有一次，墨熄，它屬於你了。”
顧茫驀地轉頭看向墨熄，兩人目光相觸，在極劇的震駭之後，有燦爛的熹光破雲而出，流曳在他們眼底，而那戴著蓑笠的男人的一句話，將最後一重陰霾揮散。
“向它許願吧。”
魂河岸停泊的小舟輕輕搖晃著，像是在催促著墨熄的開口。
“墨熄，讓它帶你們回家……”
.
一個月後。
重華城。
王都。
慕容夢澤負手立在雕繪著百爪游龍的漢白玉石場上，看著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們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著損毀破敗的王宮。
大戰已經過去了許久，這些日子的修復監工，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夢澤令匠人與修士們都去幫助城內百姓重建家業，直到重華的居民大都已經有容身之處了，她才下令，讓工匠們開始恢復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經擺放在金鑾殿的暖爐已經碎了個徹底，但掛耳耳緣的小金獸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著:“君上洪福齊天……君上澤披萬世……”
匠工將暖爐的碎片掃到扁擔裡，挑著它們，打算倒去馬車上，連同舊朝的殘磚碎瓦一同棄之荒野。
“澤披萬世……”
小金獸哼哼唧唧著，躺在一堆斷木頭破磚頭之間，不住地重複著昨日的讒言媚語。它到底是個死物，不知自己將命運如何。
只是磕碰的時候終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面黑黲黲的玄鐵料來，一副頹然之態。
慕容夢澤側眸看了那拉運的馬車一眼，未置一詞，只在工匠誠惶誠恐地與她招呼時，甚是溫柔寬厚地展顏一笑。
“辛苦你們跑這一趟了。”
墨熄, 我們回家了。
這一聲塵埃落定的低喚, 讓墨熄陷入沉眠，又自沉眠甦醒。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幕深處, 有縹緲朦朧的聲音在低吟淺唱著歌謠。因為雨水聲繁, 他無法分辨出那煙霧般的聲嗓具體唱著的是怎樣的內容，只覺得那曲調疏曠哀婉，奇詭特殊，似是從遙遠的天地鴻蒙時傳來。
“來歸……何時來歸……”
唯一能辨清的只有這幾段模糊的唱吟。
他睫毛輕輕顫抖，緩然睜開眼。
周圍是無盡的冷霧, 天穹往下落著細密的雨絲, 落在他臉龐上，卻並不覺得潮溼, 這些雨水好像在一觸到他皮膚的瞬間就消弭作了無形。
天地間一切都是搖搖晃晃的, 他緩了會兒神,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了嗎？
緊接著,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艘破舊的小舟上, 船舷邊坐著一個人, 那人托腮望著遠處的蘆葦蕩，墨熄在看清他的臉時一下子坐起來，只覺得血流逆湧——
“顧茫？！”
顧茫聞聲回頭, 展顏笑了。
“你醒啦。”
墨熄一時只覺得受到了重重一擊, 胸口的痛化作眼眶的熱, 無盡情緒湧在喉嚨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坐在這一葉扁舟上，想看清周圍的一切，但目光又片刻不願離開顧茫的臉。許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起伏，顧茫從前面的船舷處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復又坐下，而後握住了他的手。
墨熄心下大顫，垂了睫毛，而顧茫伸手抱住了他，說道:“沒事啦，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你受了太多的苦，承擔了太多始料未及的磨難。
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墨熄亦將他緊緊擁在懷中，河面上霧氣煙雨朦朧，什麼也看不真切，只有眼前人是真的，可以觸及，可以相伴。
墨熄哽咽道:“你還活著……”
顧茫放開他，輕拍他的肩膀，苦笑道:“還活著，但等這船到了盡頭，也就該走了。”
“這是……”
“這是通往鬼界的魂河。”顧茫道，“我們倆都已經……”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們兩人，一個殉了魔池，一個選擇了與血魔獸的不死心臟同歸於盡，最終都赴了黃泉，在這靜水深流的魂河復相見。
墨熄慢慢地從最初的恍神與激動裡沉靜下來，他望著顧茫的藍眼睛，心裡逐漸瀰漫上一層濃重的悲傷。
是了，他們都已經死去了。
只是顧茫尚有轉世，而他自己……他垂眸，遮住那一閃而過的秘密。
而他自己，終究會和逆轉石之神所說的那樣，最終魂飛魄散，永脫輪迴之外。只是這個秘密他並不希望顧茫知曉，他與顧茫的生命都已只剩下最後一程，能再相見已是天見垂憐，他不希望這最後的時光是悲傷的。
更何況，一直以來，都是顧茫隱藏著自己的秘密，以換得他的安平。
這一次……墨熄想，該輪到自己哄著他了。
他渴望顧茫能夠了無牽掛地輪迴，能有無憂無慮的一生。
“對不起，連累到你也來了這個地方。”顧茫注視著墨熄，神情顯得很難受，“我到底還是……沒有保護好你。”
墨熄淡淡笑了，他嗓音低沉，帶著些沙啞，他說:“我自願的。”
河水在他們船下細細地拍打出碎浪。
“顧茫，我應當謝謝你，如果當初不是你，或許墨家落寞之後，我就會變成和慕容辰，花破暗一般不擇手段，滿懷著野心和仇恨的人。謝謝你，是你救了我。”
顧茫笑著去摸他的臉:“你永遠不會的，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很早以前就看到你的善良，你的心，所以我無所謂你家世如何，才會願意去理睬你，去陪伴你。”頓了一下，他藍眼睛裡的光澤有些溼潤了，他的聲音低柔下來，最終把額頭輕抵上墨熄的額頭。
“去愛你。”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魂河之上的細雨落下來，在他們身上籠一層薄而朦朧的熹光。在這艘駛向亡魂歸處的輕舟上，這兩個愛慕了對方半生卻不得陪伴的人，終究是十指交扣，能撇去一切，將衷腸相訴了。
“墨熄，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也是。”
“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
多年前的對話覆在黃泉路上重現，墨熄笑了，笑著笑著，嗓音裡就有了苦澀的溼潤。
“我也是。”
“只有你。”
“嗯。”
“以後生生世世，若是還能有你，那就好了。”
這一次墨熄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是沒有轉世了，但他看著顧茫清澈湛然的眼眸，他心底湧起極度痛苦的時候，又是極度的溫柔與繾綣。
半晌後，他略帶鼻音，淺笑著凝望著顧茫的眼睛，說:“……會的。”
對不起，一生幾乎沒有對你說過謊言。
最後一次，卻要騙你。
顧茫，我想你好好地。
“我們會再見的。”
船繼續向前駛著，霧氣很大，閃爍著迷濛的光澤。驟然間，他們聽到霧氣深處有人喧鬧的聲音，墨熄怔了一下。
顧茫卻道:“別擔心，剛才我也聽到過，那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你仔細看看霧氣深處……”
墨熄轉頭望去，只見迷霧裡影影綽綽閃動著其他舟楫，定睛細看，浩浩湯湯竟遍佈了那寬闊無垠的魂河河面。每一艘船上都坐著一個身披重華舊戰甲的士卒，那衣飾還是多年前顧茫身為主將時部足們所穿的。
漸漸的，他發現那些臉龐是那麼熟悉，染著血汙，有的還很年輕，甚至是稚嫩，他們望著自己來時的方向，目光裡閃著莊嚴的神色。
再然後，墨熄聽到霧裡傳出了隆隆金鼓之聲，聽到低沉肅穆的重華軍歌在魂河河面迴盪，幾萬人的聲音匯於江海，將那蘆葦深處的縹緲送魂聲蓋住。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君遺丹心我相照，君餘浩氣我將傳，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聽清那熟悉歌謠的瞬間，墨熄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可落到風裡，卻又與黃泉路上的雨水一樣消散無蹤。
“這艘船泊了好久。”顧茫輕聲道，“下了黃泉雨，起了隔世霧，霧裡就出現我們從前最放不下的人們多年前駛經這裡時的幻影。”
“……”
“我看到了當年在鳳鳴山犧牲的那些兄弟，看到了陸展星，展星他走得時候很不安靜，坐在甲板上，不停地朝河水裡探頭探腦。”顧茫沙啞輕笑，“我也看到了林姨……我娘……她一直託著腮，回頭看著行遠的魂河水，我知道她一直在掛念我……”
他說著說著，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他胡亂地擦去了。
他強笑道:“我也看到表哥啦，表哥……表哥……”他想說些關於慕容楚衣的什麼，可是他說不下去了。
一生過得太苦，親也走，友也散。
最後在黃泉路上才能與他們的幻影重聚。
“墨熄，我又看到他們了，想不到最後還能再瞧見他們，我……”墨熄聽到顧茫嗓音裡的微顫，他回過頭，顧茫垂著眼，眼眶卻紅了，“我很高興。”
那些寒霧中的袍澤兄弟，那些戰死於鳳鳴山的英魂幻影唱著帝國的英烈魂歌，將這淒寒壯闊的河面籠上一層莊肅。
墨熄伸手，將顧茫擁入懷中。
他仰頭望著猩紅色的天空，低聲道:“沒事了，最後的路，我來陪你。”
雨勢漸將停歇，靉靆雲層裡有些微的金色陽光透下來，驅散黃泉魂河的冷。墨熄喃喃道:“我陪著你啊，顧茫。我們還有下輩子，還有將來……”
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
原來心裡揣著一個這樣沉重的秘密，去哄著另一個人，陪伴著另一個人，希望另一個人能夠無所知覺的幸福，便是這樣的滋味。
他才體會了短短那麼些時候就覺得肺腑如刀絞。
顧茫卻承受了近十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
他只覺得心疼不已，低下頭，不住親吻著顧茫的額髮。他們再沒有多說別的，或許什麼也不用再說，只要能陪伴著對方，能緊握著對方的手，就已經足夠了。
所願所求，從來就都不多。
兩人如是相伴，行舟路上，卻又忽見得一人身影，負手立在一艘船頭。墨熄怔愣之下，心如鼓擂，不由地脫口而出:“父親——？！”
黃泉霧水反照出的竟是墨清池的幻影。
墨熄終於看到了許多年前，墨清池離開人間時的模樣。墨清池與他記憶中一般英挺，一般慈祥，他和顧茫的母親一樣，也一直回頭望著來時的路，但他的神情更為寧靜平和，雖然仍帶著些縷憂慮，記掛著自己在人間的孩子，那個小小的火球兒。
但是，他知道，他留下的仙獸靈體會保佑著他的小墨熄。
“只盼你能走一條問心無愧的路……”
墨清池長嘆一聲，喃喃自語道。
“父親……父親……”
墨熄緩過神來，哽咽著喚著他，七歲的火球兒當年再也沒有等到爹爹回家，而如今，他終於又看到了他。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別的緣由，墨清池的幻影最後竟往墨熄他們行舟的地方望去，隔著交錯的時光，淡淡地笑了一下。
“爹爹不能陪你了，小火球，但爹爹會一直保護著你……”
墨熄怔忡地望著他。
或許那一年，墨清池行船至此，也遇上了黃泉冷霧，知道若有霧氣起，亡人能看到之前死去的牽掛之人的幻影，所以他才……他才……
舟楫往前去，忽然穿過一道黃泉瀑布，一切驟然安寧。
“爹爹！！”
墨熄哽咽著，轟鳴的瀑布水聲中，墨清池的虛影消失了。
一簾瀑布後，天地變幻，冷霧消殤，什麼都沒有了——顧茫安慰著他，忽然餘光瞥見不遠處，顧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墨熄感受到他的異樣，從悲傷中回過頭來。
顧茫喃喃道:“黃泉路到了……”
他們看到舟楫不遠的前方，有一衰草叢生的渡口，一條黃土小路從渡口向前延伸，路上亡人遍佈，再往前，鬼界之城森然矗立在低矮的天幕之下。
小舟輕輕撞上口岸，他們一生的旅途，到了終點。
都結束了。
回首一生，便如那身後的黃泉水流，冥河東去，逝者如斯，再無重來。
“……走吧。”顧茫起身，握緊了墨熄的手，上岸前回頭朝墨熄展顏一笑，“我們還有下輩子。”
墨熄:“……是，我們還有下輩子。”
他緊緊握住顧茫的手，摩挲著那熟悉的掌心，將最後的秘密咽入喉中。
他們踱上岸去。
和別的渡口不同，他們小舟停泊的渡口岸邊，坐著一個戴著蓑笠的男人。他們上了岸，那男人起身。
他們原以為這只是一個於黃泉路上走累了的人，坐在這裡小憩，因此並沒有怎麼留意。可當他們正準備離開時，那男人卻忽然叫住了他們。
“二位留步。”
顧茫回頭過:“嗯？”
男人嘆道:“墨熄，顧茫，我等了你們好久。”
“……你怎麼……”墨熄一怔之下，想問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但隨即又覺得此處玄冥，自不可用人世目光相待，於是轉而問道，“閣下……何人？”
那人沒有立刻回話，頓了片刻，他在墨熄與顧茫遲疑的眼神中攤開掌心，於是他們同時看到，在他的手掌之中，竟赫然躺著那一枚黑魆魆的逆轉之石。
然而，和先前不一樣的，這塊石頭此刻正散發著瑩白溫潤的光芒，彷彿真正有逆轉一切的神力付諸其上。
墨熄這時在抬眼細看他，從蓑笠之下看那人露出來的小半臉龐，半晌後陡然一凜。
“是你？！”
“……”
“你是逆轉石裡那個——！”
什麼也不管還讓人做選擇的天神靈體！！
那天神靈體淡笑起來，他的衣袂在黃泉微風裡輕輕飄擺，他說:“是。我知道你們最後會歸來這裡，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們……這一枚逆轉石，是我最後要交給你們的東西。”
顧茫眯起眼睛，他倒是很聰明:“哦，原來你就是那誆人的破石頭神仙？”
“……算是吧。”
“那你忽悠完了還來幹什麼，趕緊的閃開閃開。”顧茫鬼神不敬，對他並無任何好脾氣，“我倆趕投胎呢。”
“等等。”墨熄卻拉住了顧茫。
他注視著他，心臟怦怦直跳。
這時候他忽然覺察出自己與顧茫有些異於其他魂魄的地方了——顧茫也好，自己也好，相較於此刻那些走在黃泉路上的鬼魅而言，其實竟是……竟是不同的。
那些魂魄已經是遊離之狀了，可他和顧茫卻仍是有血有肉的，這難道是因為……
他眼睛倏然有了希望的光芒，熱血上湧，而此時那神明靈體也抬起臉來，墨熄發現自己對上了一雙寧和而溫沉的眼眸，正微笑著注視著他。
“這世間，是有逆轉石的，它確實可以逆轉生，逆轉死，逆轉死亡與傷痛。”那神明嗓音低啞，溫聲說道。
地府的猩紅色彼岸花搖曳生姿，在黃泉路的兩岸，燒若燎原。
他把散發著瑩白光輝的逆轉石鄭重其事地交到了墨熄手裡。
“但是能點亮它的，並不是我，而是經受住它考驗的人。而你，最終做出了令它甘願臣服於你的抉擇。”
風起了，草木蕭瑟，黃泉流雲聚散。
那神明對怔於當場的墨熄道:“逆轉石的逆轉效用只有一次，墨熄，它屬於你了。”
顧茫驀地轉頭看向墨熄，兩人目光相觸，在極劇的震駭之後，有燦爛的熹光破雲而出，流曳在他們眼底，而那戴著蓑笠的男人的一句話，將最後一重陰霾揮散。
“向它許願吧。”
魂河岸停泊的小舟輕輕搖晃著，像是在催促著墨熄的開口。
“墨熄，讓它帶你們回家……”
.
一個月後。
重華城。
王都。
慕容夢澤負手立在雕繪著百爪游龍的漢白玉石場上，看著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們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著損毀破敗的王宮。
大戰已經過去了許久，這些日子的修復監工，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夢澤令匠人與修士們都去幫助城內百姓重建家業，直到重華的居民大都已經有容身之處了，她才下令，讓工匠們開始恢復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經擺放在金鑾殿的暖爐已經碎了個徹底，但掛耳耳緣的小金獸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著:“君上洪福齊天……君上澤披萬世……”
匠工將暖爐的碎片掃到扁擔裡，挑著它們，打算倒去馬車上，連同舊朝的殘磚碎瓦一同棄之荒野。
“澤披萬世……”
小金獸哼哼唧唧著，躺在一堆斷木頭破磚頭之間，不住地重複著昨日的讒言媚語。它到底是個死物，不知自己將命運如何。
只是磕碰的時候終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面黑黲黲的玄鐵料來，一副頹然之態。
慕容夢澤側眸看了那拉運的馬車一眼，未置一詞，只在工匠誠惶誠恐地與她招呼時，甚是溫柔寬厚地展顏一笑。
“辛苦你們跑這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