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狸仙

 石頭果然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嘴裡翻來覆去唸了幾遍,越念越是歡喜。他學著謝拾的姿態,一筆一劃寫起了自己的新名字。

 日頭漸漸升上中天,幾人吃了一頓雖不豐盛卻頗為可口的午飯,謝拾正欲告辭,忽聞院外傳出一陣喧鬧聲,且越來越響,鬧哄哄的聲音中,隱約有女子淒厲的叫聲。

 謝拾不免回憶起昨晚的噪聲。

 難道隔壁張家又出了什麼事?

 謝拾皺著眉頭邁出院門,一道蒼老高亢的女聲恰如離膛的炮彈一般撞上他的耳膜。

 “別跑!快,給我抓住她!”

 一道人影踉踉蹌蹌從隔壁張家衝出來,見了迎面而來的謝拾,二話不說就往他身後躲去。緊跟著追上來的幾人差點與謝拾撞個正著,其中一個滿頭銀髮、面相古板的老太太當下大罵,伸手就要撓人。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這又是從哪裡勾搭的姦夫?還不給我過來?”

 哪知卻嚴嚴實實撞在石頭身上,直接摔了個屁股墩。石頭一把擋在謝拾面前:“亂說話是要爛舌頭的,向我家公子道歉。”

 摔在地上的老太太“慘叫”了一聲,就聽見石頭的疾言厲色,當下一軲轆爬起來,鼻孔裡幾乎噴出白氣:“什麼你家公子?他算哪個排面的人物?我還沒怪你——”

 杵著柺杖的田老漢用前所有的敏捷速度衝出院門,柺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張家嫂子,這位是昨天救了老漢的舉人老爺。”

 他在“舉人老爺”上用了重音。

 方才囂張跋扈的老太太頓時嚇得魂都飛了大半。她雖未見過舉人老爺,卻是聽說過的,連縣尊大人都要以禮相待,哪裡是她一個平頭百姓得罪得起的?萬一人家記在心裡,回頭找縣尊大人告狀可如何是好!

 與她一道的人亦紛紛傻了眼。

 “啪——”

 老太太二話不說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老婆子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舉人老爺,舉人老爺大人有大量,原諒我老婆子吧!我是被這該死的娼婦氣糊塗了……”

 眼看這滿頭銀絲的老太太就要跪下磕頭,謝拾連忙讓石頭把人扶起來,好歹比他奶奶也小不了多少,他可實在承受不起。

 即便是在二橋村裡他也從未見過如此潑辣的人物,又聽這老太太一口一個“

 娼婦”,謝拾皺了皺眉:“老媼起來罷,以後不要再無故樊誣,口下多修修德罷。”

 察覺到謝拾的“好脾氣”,再一看他這張絕不超過十七歲的臉,老太太對舉人老爺的畏懼頓時消散了許多。她當下哭天抹淚起來:“老婆子我冤啊……”

 她連珠炮一般吐出一連串話,大意與昨天夜裡田老漢所言所差無幾,只是又多了一些細節,不過其描述中主觀色彩頗濃。

 “這小娼婦當初就存心勾引我兒,為了娶她要死要活,掏空家底。我兒成親半年就被她剋死,她才守了多久?七七過後,她孃家就鬧上門把人帶走,我一個孤寡婆子哪裡是他們一家人的對手?現在不知被誰搞大了肚子,又賴到我兒頭上,她這是要吃我張家的絕戶啊!天可見憐,我老婆子只叫她打掉孽種,已經是菩薩心腸了!”

 圍觀的村民指指點點起來。

 “這秋娘真不像話呀……”

 “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就該沉塘!”

 “要我說啊,老嫂子沒讓她沉塘,只讓她打掉肚子裡的孽種,已經發了天恩!”

 躲在謝拾身後瑟瑟發抖的女人再也忍不住衝了出來,她生得一張嫵媚風流的臉,通紅的桃花眼別有風情:“沒有,我沒有不守婦道。這孩子就是元哥的親生骨肉——我想為元哥守一輩子,可娘你願意讓我守嗎?我不回孃家就要被生生搓磨死了。”

 她言語中所指不禁讓人側目。

 一道道目光落到張老太太身上,張老太太一張臉頓時通紅通紅,不知是氣還是羞。

 她衝上來就是一巴掌,還想打第二巴掌,卻被石頭眼疾手快推開,只能過過嘴癮:

 “不守婦道的賤皮子,不知揣了哪家的野種,剋死我兒又來欺負我這孤寡老婆子!我的兒啊,你在天有眼好好看看啊——”

 張老太太越說越大聲,最後她哭嚎起來:“你掏空家裡娶回這麼個不守婦道的喪門星,你走了她就是這麼欺負你孃的啊!”

 被一巴掌打歪在地的女人下意識伸手護住小腹,她唇角溢出鮮血,臉上舊傷疊輕傷,一頭髮絲胡亂披散,看著狼狽極了。

 秋娘扯了扯嘴角,慘笑一聲。

 她回憶起當初與夫君彼此心悅、盼著夫君上門提親時,日日夜夜甜蜜忐忑的時光;父母獅子大張口,害得她從入門起就成了婆婆的眼中釘,是夫君在婆媳倆之間盡力斡旋;

 夫君意外去世,她只覺天崩地裂,婆婆更是恨極了她,想方設法搓磨她;她太累了,太難過了,她不想死在婆婆手裡,才會在父母兄弟上門時跟他們離開。

 那時的她不曾想到,孃家何嘗不是火坑?父母兄弟見錢眼開,只想把她賣個好價錢,給五十歲的老頭做妾都無所謂。

 她堅決不肯,一時氣昏過去卻發現腹中已有骨肉。喪良心的一家人卻想讓她流掉這個孩子,這是夫君留給她唯一的骨血啊!

 她的笑聲越加淒厲諷刺。

 “……我千辛萬苦帶著夫君的骨血從孃家逃出來,本以為從此婆婆你

 就能不計前嫌,咱們婆媳倆好好撫養孩子長大。想不到婆婆你卻聽信勞什子大仙的話,要生生害了自己的親孫兒!”

 不就是哭嗎?當誰不會?秋娘滿腹委屈無處發洩,一時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元哥你在天上看著,我們母子就要被你娘欺負死了!你娘不明黑白,連你唯一的骨血都容不下啊!”

 聽她哭得如此悽慘,又指天發下毒誓,信誓旦旦腹中孩兒必然是張家大郎的孩子,一群村民忍不住如牆頭草一般倒來倒去。

 “我看秋娘說的也有道理啊,她與張大郎感情深厚,也不像是那等不檢點的人。”

 “毒誓都發了,應當不會有假。”

 “呸,毒誓又算什麼?不守婦道的女人還怕報應,一看就是一副狐狸精的樣子!”

 一時間,婆媳倆對坐大哭。

 哭嚎聲不絕於耳,謝拾頭大如鬥。他真不願摻和這種奇奇怪怪的事。

 然而現在涉及的是一條小生命。

 從本心而言,謝拾更願意相信秋娘。不過彼此終究只是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知人知面難知心。萬一是他想錯了,卻不分青紅皂白表態,受傷的就是張老太太了。

 他只好悄悄問胖狸貓:“當初在白雲觀,有孕在身的香客你都能第一時間發現,應該也能測出這胎兒誕生的具體時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