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

  衍空和尚死了,衍空和尚又活了。

  江聞猛然停手,內氣耗竭讓他劇烈喘息了起來,而他停手的原因,是眼前狀若瘋魔的衍空和尚忽然支離破碎了起來。

  極限到來的出乎預料,卻又理所當然嗯。

  無數道傷痕從衍空和尚的身上浮現,就好像有人拿尖刀快如閃電地截割身體,腐壞的肌肉紋理渾濁、衰朽的血液惡臭難聞,隨著一道拍岸的昏黃濁浪湧起,他就這樣忽然被捲入了身後波濤滾滾的白馬河中。

  在最終消失的那一刻,衍空和尚似乎因為極度疼痛顯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拼了命地伸出雙手空抓,彷彿有一塊視之不見的寶物就在眼前。

  但他的掙扎就像這片濃而不散的夜色,轉瞬就吞噬了一切存在的痕跡,徹徹底底、嚴嚴實實地將他捲入暗流之中,再也不見蹤影。

  就在此時,白馬河中傳來聲聲咆哮,無數或虛或實的身影突然出現,糾纏住了衍空和尚那些狀貌駭人、凶神惡煞的手下,竟然狂舞亂蹈著紛紛扼住自己的喉嚨,猛然窒息而死。

  江聞轉過身來,一道詭秘的身影已經從暗影中蠕動而起,五官顛倒、驚駭莫名的面具已經被摘下,顯露出一張血管筋絡扭曲、肌肉蠖屈螭盤,根本連五官毛髮都看不見的恐怖嘴臉!

  “你竟然絲毫未傷?”

  對方的聲音語帶詫異、雌雄莫辨,江聞現在知道了,那是因為對方的喉嚨早就被掐碎,臉部也被有意地劃爛撕毀,一種莫大的怨憤施展在他的身上,便讓江聞隱隱約約察覺出是紅陽聖童的手筆。

  “凌知府,別來無恙啊。”

  江聞喘著粗氣,對方必然是看出了自己的強弩之末,才會選擇這時候現身。

  凌知府所在之處,就意味著蒿里鬼國的扭曲入侵,也意味著某些冥冥掙扎的死者即將復甦,就像他先前所看到的那樣,無數鬼物糾纏著生前的仇人,折磨虐待、不死不休。

  對於殺身起傷之法,江聞本身就沒興趣瞭解,更不想去學會。創造並流傳出這個法門的人缺點就是心太軟,有時明知會帶來追悔莫及的結果,卻仍會因為感情用事而誤事。ζΘν荳看書

  江聞已經察覺到了這門邪術的妙要,就在於那顆摩尼寶珠。而摩尼寶珠與蒿里鬼國之間,又有著說不清的極深淵源。

  隨著鬼麵人步步走近,江聞竭力調整著因連番惡鬥而枯竭的內息,鬼麵人身後翻滾的河水此起彼伏,幽泉海眼中晦暗不明的物質正從無形的地下噴吐而出,汙染扭曲著這片土地。

  蒼邁衰老的福州城正在長夜中苟延殘喘,像一個垂死的老人長大了嘴,發出沉悶而機械的呼吸聲,連同數以萬計於三山兩塔間睜著眼沉睡的黎民,悄然靜聽波濤化為癲狂的脈搏,聯動著震耳欲聾的猛烈心搏,即將迎來又一個眼不可見的末日。

  他們幾乎就要習慣了。

  順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清廷命鄭親王世子濟度至福州,調兵攻鄭成功部。時年九月,滿、漢軍3萬駐福州,不久前往漳州。

  大軍開拔時,濟度曾得意洋洋地上書稟報此行見聞:福州城外則固若金湯、內有人心齊泰,無約略反叛之憂,堪當閩中首善之地。

  長夜無眠的福州城,如今再一次面臨著戎馬倥傯之夜,許多東西接連浮現,在青史尚且來不及留痕的間隙中,點點盡是大勢已烈、隻手難撐的場面。

  那些年福州城的幾道城門緊鎖,人馬暗啞無聲,城門下或單槍匹馬、或形吊匆匆、或氣勢雄壯、或魂喪意絕的那些身影,也再沒有人見過他們從這城門之中回還。

  滴漏聲聲艱難、長夜暗淡難渡,偏偏有人已經如此這般地望城門枯守了十幾年。等待著的,心裡還帶著最後一絲幻想活著,期盼著當初跟著黃道周慷慨出城的男兒好漢,還能如他們許諾般隨著馬革也要凱旋而還。

  他們說不得不以一死保家國,然死則死耳,等待著的人切勿掛牽,一定要帶著他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片掩藏在暗夜林莽之中,潑灑在漫天塵埃裡,凝固在最不起眼地方的碧血,早已經掛滿了霜跡與塵灰,以至於徘徊在過往雲煙、仍舊記得往事的人也不禁模糊了起來——

  是否一切向來都如此,自己為之輾轉反側的又是什麼。

  這樣的人太多了,多到尋常巷陌比比皆是,芸芸眾生每天沉默低頭地遊走在這座古城中。混跡其中的黃稷也低頭不語,但他的理由卻有所不同。

  他的堪輿之術,師從於三元派玄空之宗師蔣珂,極受後世三元玄空飛星和玄空六十四卦的堪輿師所推崇。

  姜珂在世時曾力闢當時世面流傳地理諸書之謬,對待三合諸法也極度輕蔑,言辭激烈之處乃至於備受毀謗。他對於自己的堪輿密法言多晦澀、秘而不傳,在寫給弟子黃稷的書信中也提到了三山黃泉煞,卻始終不肯明說根由。

  時至今日,黃稷此刻已經明白恩師的用意,後世《華亭縣誌列傳》恐怕也知道,因而隱晦不明地記載了一句:「清順治三年(即一六四六年)清兵攻陷福州,殺明唐王朱聿鍵,此時蔣珂亦在城中,佯為僧道出逃,遂以堪輿術周遊齊魯泰山之間。」

  蠕蠕的身影又一次從黑影中升起,把一杆殘舊破爛的挽幡交到了江聞手中,隨風飄起的白底黑字斑駁模糊,殘留的絲絡宛如紙錢飄散,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就像是數百年前那場沉默不語的出殯儀式。

  歷史輪迴中苦苦掙扎的字跡幾乎快要消散,江聞依然汗出如漿,瀕臨暴走的真氣四處遊蕩,一人一鬼兩道身影緊扶著那根幡杆,面對著駭浪驚濤沉默不語。

  對此場面,鬼麵人蠖屈螭盤的恐怖嘴臉都忍不住露出一絲鮮明笑意,仇恨的目光卻一刻不曾停滯地看向了模模糊糊的黃稷。

  “我在西湖古廟外等了你們一夜,去沒想到你們會傻到跑來幽冥巷自投羅網,看來果然是高估你們了。”

  鬼麵人發出猶如夜梟的笑聲,不祥的氣息漫天盤旋、永無寧日,而在幽深的白馬河水底,巨大的泥沼已經形成,隨時可以吞沒這座等不到天明的永夜之城,將它徹徹底底捲入那處蒿草森森、黃泉湧動的鬼國之中。

  江聞看著掀起波瀾的白馬河,恍若見到某些可怖而又邪惡地的蛇形生物,正昂頭吐信,聳立在不見天日的永恆深淵中,從那鬧鬼的幽暗長河裡探出頭來。

  “閩惠宗所謂的黃龍,我今天也算是見到了……”

  江聞緩緩挺胸直背,看著凌知府如今駭人的模樣,說出了他醞釀已久的話語。

  “凌知府,你為了讓福州城為你陪葬可謂是煞費苦心。湖心古廟的胞皇宮、閩江底的陰泉天宮、沉封在古墓裡的摩尼寶珠、三山兩塔間的種種怪異,都成了你陰謀的組成部分。”

  凌知府不剩幾分人形的臉上表情猙獰,極度的痛苦與復仇的快慰腐蝕著他的內心,讓他的聲音夾雜著喜怒哀樂,聲音扭曲到無法自制。

  “當初出賣我的人還活著,我是為了討債而來!只待闔城淪入蒿里鬼國之中,所有人都要日日夜夜受盡煎熬,不管是黃稷、紅陽聖童、逆女、丁家餘孽,還是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傢伙,所有人統統跑不了!”

  不單單是白馬河,此夜福州城三山兩塔間的每一條內河、每一處泉眼都翻湧著渾濁腥臭的浪花,伴隨著無數鬼物不及黃泉不復相見的獰笑,一點點將福州城拉入天地翻覆的絕境之中。

  河水中,這些不可名狀的存在比人類所能估計的還要高,牠們永久守護著蒿里鬼國那駭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裡,無數的巨蠕蟲正緩緩地蠕動著,汙穢地掘地鑽行於支離破碎的空間中,所謂的渾濁幽泉,不過是牠們身體濁黃而粘稠的前端。

  江聞沒有在意周邊的異象,只是解下了背上塵封已久的漢高祖白玉斬蛇劍。

  “摩尼寶珠能鎮壓蒿里鬼國,應該也是你編織出來的謊話吧。呼祿法師所謂的鎮壓,不過是將摩尼寶珠放在全城維繫的中界線上,利用城中無數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來許願阻止翻轉,實現這個幾乎不可能的願望。”

  江聞看著愣在原地的凌知府,繼續說道,“被摩尼寶珠輻射過的人之所以能重傷不死,原理應該和殺身起傷之術一樣,以直面死亡帶來的恐懼形成執念,讓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不想死去,這個人就能以詭秘莫測的形式繼續存活一段時間。”

  “而如今這座城的想法還是未知之數,貿貿然將摩尼寶珠投入湖心古廟的胞皇尊中,很可能只會引動閩惠宗千百年前未遂的執念,把福州城繼續獻祭成為他心中高舉於九天的陰泉天宮。”

  凌知府不動聲色地說道。

  “如今已經晚了,就算你猜到了我的計劃,此時也不會再有機會翻盤。再等不到一刻鐘,熹光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江聞將劍緩緩舉起,白底黑字的挽幡支離破碎,只剩下最後一點存在於世上的痕跡。

  “這幡深藏數百年,也從沒想過能看見宋末之後的長夜餘火。今天我既然帶它出來了,就必須在消散潰滅之前,讓它光明正大地見到一次朗朗乾坤。”

  “這座城的死與活從來都不在我的手上,到底一切該怎麼結局,就交給始作俑者來決斷吧。”

  凌知府聽到這句話猛然變色,身形詭異地想要抓住黃稷,因為他知道江聞已經猜出了真相。

  但江聞僅僅彈指一揮,就將一顆捏到滾燙的黯淡圓石彈出,化為一道直線緊擦著凌知府的身體拋進水中。

  此時白馬河裡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衝向岸上,似乎要將所有人捲入其中,化成詭異形狀的巨浪也起伏不定,似乎正在痛苦地掙扎著。

  “果然,蒿里鬼國根本不想吞沒福州城!翻轉的結果是兩邊都會死!”

  話音未落劍光倏忽一瞬,凌知府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疼痛與麻痺,潛藏於陰影中的軀體動彈不得,忽然失去了熟悉的倚仗。他的手緊捂著喉嚨不放,汩汩鮮血卻已經沿著指尖滲落了下來,嘴裡只能發出嗬嗬怪叫。

  “你不是很想活嗎?”

  江聞瞬息而至地再一次貼身,揮劍將他的大好頭顱斬飛上半空,“摩尼寶珠證明你真的很想活著,那就以剎那間的活人身份,乖乖地再死一次吧!”

  凌厲無比的劍法已經耗盡江聞的力氣,但他只是輕輕一推,無頭屍體就撲通一聲落入了濁黃色的河水之中。

  “去吧黃稷,蒿里鬼國是被還陽的凌知府引過來的,如今也只有同樣來自蒿里鬼國的你,才能將它帶回原本的地方。”

  江聞面色蒼白地無奈感嘆道,“什麼一甲子就有黃泉蒿里,闔城淪入幽冥。這千百年間福州城安好無比,唯獨是被幾個心懷鬼胎的人差點引入死地。”

  黑衣白帽的黃稷看著波濤滾滾的河水,也面露畏懼之色。

  “道長,你確定我真的能行?西湖之中的幽泉海眼真的不需要鎮壓嗎?”

  江聞雙目緊盯著漆黑的夜空,想要從無窮黑暗中找到一絲破曉時分的徵兆,壓低聲音隱晦不明地說道。

  “你自己惹出來的亂子,我已經仁至義盡了。而且放心吧,我在西湖邊演練鎮水鐵犀牛的時候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幽泉海眼不會有事的。”

  黃稷畏首畏尾地看了他一眼,繼續疑惑地問道:“你為什麼如此確定?”

  江聞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小聲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把黃稷推入了翻滾的浪濤之中,看著原先癲狂的白馬河漸漸平靜,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遠去。

  …………

  變化似乎只在一瞬間,浪濤聲與喊殺聲就成了模糊記憶中的一員。

  一夜新雨洗去了滿城的煙塵,青青楊柳也被吹拂不定,葉片間耀眼的光芒來自於露珠,而露珠璀璨的顏色,則來自於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旭日。

  那場煙雨是如此忽然地升起,就像是噩夢最後的痕跡化成了清風薄霧,籠罩飄舞千家萬戶的屋前廊下,但細雨根本阻擋不住行人腳步,坊市間裊裊炊煙扶搖直上。

  三坊七巷間緩緩有門板搬動、輕聲交談的聲音,千家萬戶都在這片溫婉嫻靜的雨景中長出一口氣,似乎往日的種種不快都悄然消散,生活仍將懵懵懂懂地繼續下去。

  而在眾人沒留意的空曠街道上,一個揹著劍、腳步踉蹌的人影正慢慢遠去。

  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