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聽

  “都吃飽了就起來走走。”

  看著兩個徒弟暴飲暴食的樣子,江聞只好催促他們起身,沿著這座破舊的廟宇繞圈子消食,消化了再回府歇息。

  店家殷勤地上前收拾好陶碗,連帶木筷都悄悄收走,打算洗洗給下一波客人使用,見江聞朝著一線之隔的古廟走去,便小聲提醒道。

  “這位道爺,你在周邊轉轉都不打緊,就是千萬別進這座廟裡,也別走到廟後的巷子。”

  江聞不禁停下腳步,打量著這座連匾額都沒有的小廟。

  “店家,這裡面有什麼講究嗎?”

  攤主皺起了麵皮,警惕地向周圍打量著,還刻意把頭轉到了背離古廟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這是一座水流廟……”

  江聞聽到這句話,也恍然大悟地閉上了嘴,拱手致謝後就慢慢踱步而去。

  一頓飯的功夫,已經有不少賭徒慘輸錢財,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簡陋的賭檔,運氣好的人還能剩下幾文大錢,就都悶悶不樂地也來吃宵夜,攤主登時忙碌了起來,也就沒有關注江聞一行人的去向。

  而另一批賭徒輸了個精光,連吃東西的錢都不剩,卻也沒有轟然散去,而是神色詭秘地結伴同行,鑽入了破廟後面的小巷子裡去。

  “師父,什麼叫水流廟呀?”

  一陣陰風吹動,滿地狼藉的闊葉捲起,就好像有無形人衣袂飄飛地與她擦肩而過,讓傅凝蝶忽然打了個寒戰,小聲問起了江聞。

  江聞摸了摸她的腦袋,指著不遠處的古廟說道。

  “你算算看,廟門有幾級石階?”

  凝蝶掰著指頭數了兩遍,確認了數字才回答道。

  “一共六級石階。”

  江聞點了點頭,低聲對她說道。

  “廟無天井、也無房梁,不見天日,窗階成雙,這分明是一座陰廟,都是苦命人罷了。”

  凝蝶被師父陰森森的語氣嚇了一跳,畏畏縮縮地搶走在了小石頭和洪文定的前面,生怕落在隊伍最後被什麼東西跟上。

  所謂的陰廟就是民間供奉孤魂野鬼的廟宇,譬如亂葬崗、無主屍、身死異地怨氣深重,就會有人代為收殮屍身、立廟祭祀,防止對方為厲作祟。

  而泉州城靠海,時常有海難死者漂流上岸,店主說這裡是「水流廟」,就是指江湖河海里撈上來的、水邊漂到岸上而無人認領屍體,建一個廟給他們作為棲身之所。

  江聞不把話說透,就是怕再嚇到凝蝶這個膽小鬼,說不定當晚就又要睡不著覺了,這個膽量如何能闖蕩江湖?

  江聞刻意停下腳步,擋住了傅凝蝶看向小巷深處的視線角度,因為那裡有許多眼睛發紅的賭徒聚在一起,緊緊圍繞著一顆水流廟中挖出的骷髏。

  那顆骷髏上的皮肉還未脫盡,只被他們用香灰水草草濯洗,便用蓬草穿過頰骨,擺放在空蕩無人的地面上。

  據說這樣做的話,骷髏就會在夜裡開口說話、告知吉凶,而且越是巨大的越是上品,當初楊璉真伽便是用這個方法,從宋理宗的“口”中打聽到了許多不可告人的辛密。

  賭徒們虔誠地祈禱著、膜拜著,帶著一種扭曲而執著的信仰,崇拜著眼前的褐黃骷髏,將耳朵貼近骷髏齒已落盡的牙床,想要求得一夜暴富的箴言。

  賭徒們接連不斷地傳遞著骷髏,虔誠地附耳,卻只聽見嗚嗚風聲在其中迴盪的聲響,就像是骷髏因蓬草穿過身體的痛苦呻吟聲。

  賭徒們並不氣餒。

  長夜漫漫,他們還有很長時間聆聽消息,又或者將面前虔信著的“神祇”,用磚石砸個粉碎不存——就像這座古廟牆角里無數的灰白碎屑顆粒。

  回去的路,不知為何的遙遠。

  深夜的冷風越發刺骨,海岸線上的漁燈也逐漸縮減,彷彿天上的星星落落入海之後,終於淹沒在幽暗深沉的洋流之中,熄滅了潛藏在隕殼裡的殘燼,墜入了用不見底的深淵裡。

  煙火漸涼,寒天更長,孤單的巷子中唯有冷風打著旋兒,無聊地捲動、擺弄著落葉,飄飛到街頭巷尾的縫隙間消失不見。

  傅凝蝶走在前後保護中,心裡才有一絲安全感帶來的溫暖,突然覺得這條路回去的路怎麼也走不完,更也不想這條路走盡。

  她心滿意足地享受著眾星拱月,一會兒緊盯著前面昂首闊步、姿態隨意,彷彿一切險阻都不放在眼中的師父,一會兒看向身後並肩前行,勇毅恬淡的兩位師兄。

  但突然間,凝蝶發覺自己有些慌張,她不斷前後顧盼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如今只是身處一場孤獨的夢裡,再一轉頭,這些微小的溫暖就會原地消失——

  就和她記憶中的父母家人一樣,無論她如何努力刻畫,他們的樣子都在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師父的聲音忽然傳來。

  “看什麼呢,到家了。”

  江聞站在門口對凝蝶笑著,催促著這個小徒弟。

  小石頭和洪文定原本跟在她身後,此時搶先一步跑進了府門,傅凝蝶這才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跌跌撞撞、慌慌張張。

  輕輕的兩步,就將這片蕭疏寒夜甩在了身後,也把這夜悠遊記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