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功名歸墮甑

  對範興漢來講,上個套已經不算什麼了,畢竟殺害朝廷命官這個罪名著實有些嚇人了,一旦傳出去範興漢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範興漢哈哈一笑,顯得很是坦蕩,“這幫殺材以為自己見了海翅子,就是鷹爪孫,今後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此時開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話,海翅子指大官兒,鷹爪孫指官差,這是嘲笑廣州乞丐真以為自己都是參將遊擊,儼然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說到底,幫主之位只是虛的,朝廷武將不可能真的來管束一群乞丐,因此這個幫主誰來做都行,可誰來坐又都不一樣。

  趁這個機會,範興漢也把廣州這個武將當乞丐頭的緣由說了出來。

  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社會,都會因為天災人禍的原因出現乞討現象,乞丐也是個歷史悠久的職業,他們不像普通的失地農民那樣充滿憤怒、也不像失業郵差一樣豪氣沖天,乞丐作為社會邊緣人物,其實也早就變成了畸形社會的一部分。

  前宋時期丐幫幫主被稱為“團頭”,最多還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話本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有詳細的記載,南宋初年,杭州城內有一位著名的丐幫幫主,被世人稱之為“金團頭”,金團頭由於經常收乞丐交上來的例錢,所以家底很殷實,有時候甚至還放票。

  而到了元明時期的丐頭,已經開始負責地方上死人的入殮,《水滸傳》中武大郎被潘金蓮毒死以後,就是丐頭何九叔帶著乞丐去入殮的,儼然已經具有社會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這樣的丐幫,實際上是以行乞為主,主要是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其中也有少數人以行乞為幌子,幹坑蒙拐騙的勾當,從事些類似於黑社會的行為,但從總體上來說,這些人對官府沒有多少仇恨,屬於可收編利用的灰色地帶。

  在這種情況下,就出現了官辦丐幫和江湖丐幫的分化。

  範興漢所代表的范家門,是標準的江湖丐幫,門人懂點武術有些自保能力,靠著層層疊疊的組織架構養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討,晚上回來,必須交納“份例”——三五文錢或幾兩米;一部分人在“家”裡養雞鴨、餵豬羊,由丐頭每月發放份例錢;還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國裡的“公差”—幫中有人犯了幫規,他們負責掌刑(相當於執法長老);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凍死又無人認領的屍體,他們就負責背到墳地去埋掉然後從地保那裡領賞錢。

  而像廣州這樣的官辦丐幫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稱雄,就是因為他們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認的。

  關帝會在廣州城裡獨此一家,有權向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數額不等的“丐捐”,乞丐頭子再將錢分為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頂多留下三成,以及作為關帝廳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過吳六奇上交給官府,成為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辦丐幫看不起江湖丐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範興漢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掛印總兵官左都督的威勢讓人信服。

  而吳六奇當這個乞丐頭子,更是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問題導致。

  吳六奇早年當過乞丐,後來又投尚可喜成為了他手下藩將之一,就被髮掘特長來整合這些“可回收垃圾”,他當時寄人籬下,自然只能老老實實幹起丟人的乞丐頭子營生,可如今他的名氣憑藉著海禁功勞已經入了順治的視野,自然不願意再做這個有失體統的勾當。

  為此他找來了範興漢,邀請他接管廣州城中的關帝會從而脫身,卻不知為何突然失蹤,這讓範興漢已經是驚慌不已,猜測自己莫非陷入了什麼危機之中。

  “範幫主,我看你還是早點走吧。”

  江聞也好言相勸道,“吳六奇如果是因惹惱尚家而失蹤,你這趟太容易引火燒身了。”

  範興漢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從神色上來看,竟然還是有些猶豫彷徨,實在是讓江聞大跌眼鏡。

  “哎,既然如此,這份請帖範幫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會看上一遭,也好絕了這份念想。”

  “請帖卻是不必了。”

  隨後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聞一眼,故意掀開破衣爛衫的衣角,露出貼身收藏著的請柬一角。

  “江掌門的好意我心領了。”

  然後範興漢卻有些赧然地抬頭道:“江掌門,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幫中弟子交待。當初可是豪言壯語而來,如今這樣無功回去……”

  都什麼時候了還關注這個?

  江聞只覺得眼前這人如果不是腦子有問題,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愛惜羽毛、有人重利輕義,但總是出於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而眼前這個範興漢,只記掛著興漢幫的一群弟子,時時刻刻想著是維護自己在弟子們面前的形象,這就相當於活在了別人的眼光裡。

  有些時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錯的事、知道已經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只為了讓他錯得合乎情理。像這樣的人看似真小人,實則偽君子,實在是兩面都不討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費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時骨頭頗硬,任憑大內高手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都半點不屈,偏偏被對方吹捧和高帽哄騙得飄飄然。後面更是幫著滿清大內第一高手賽總管擒拿苗人鳳,即便是先受了別人的騙也不應該如此草率,果然是個鑽進名利網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聞忽然狐疑地看向範興漢,緩緩開口說道,“範幫主,聽你這意思,你該不會真想和我鬥過一場,去給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範興漢聞言更加無奈,卻當真壓低聲音說道:“江掌門,此事我也羞於開口,但你能否給我個方便,我總好在弟子面前有個交待……”

  江聞差點被他氣樂了,這是要打假賽?還有這麼光明正大和對方商量的?又哪有這麼跟人硬要便宜的?

  “範幫主你再仔細想想,我今天幫了你,不是應該你給我個面子嗎?”

  然而範幫主依舊拱手不動,滿臉愁容,顯然是不願意轉換作風。

  “江掌門,只要你能答應我這件事,日後必然有厚報……”

  兩人僵持間,江聞卻忽然靈機一動,忽然拍了拍範幫主的肩膀,很是認真地說道。

  “範幫主,你可能弄錯了一點。我剛才作為師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場子的話,應該也來打我的徒弟。是不是這個道理?”

  範興漢被這一番話搞蒙了,摸了摸臉上的胡茬,猶豫著說道:“按理說,好像真是這樣……”

  江聞當即一拍大腿。

  “這就對了!我聽說幫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並世無雙,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鑽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覺得不妥,你乾脆用這擒拿手教訓我徒弟一頓!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突然被一頓吹捧,範幫主渾身舒爽中又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江掌門,你這兩全其美從何說起呀?”

  江聞不容分辨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是我失言了,幫主無需介意,我們就這麼說定了!”

  隨後從棲留所旁的芭蕉樹下探出頭,對著遠處看熱鬧的人大聲喊道:“話不投機半句多!石頭,你替師父討教下範幫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範興漢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楞楞地跑過來,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聲說道:“江掌門,我的龍抓擒拿手習練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證不傷到令徒!”

  隨後嘆了一口氣,臉上刻意掛上怒容,腳步卻依舊堅定地往外走去。

  江聞笑眯眯地看著範興漢:“不礙事的,範幫主切記不要留手,更不許藏私。只是你這脾氣倒也是有趣,今後說不得就要吃虧啊。”

  “丐幫本就是最低賤之人。”

  聽到這句話,原本背朝江聞已經要走出去的範興漢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壯碩的背影裡多了幾分的無奈,後面的話也隨著嘆息和腳步逐漸渺茫,最後徹底融於芭蕉樹的沙沙作響中。

  “有人路邊扔點東西,不論多髒、賞口飯我們就要吃;不管多賤、賞個臉我們都得撿回來。像我們這樣的腌臢潑才,旁人會相信這是一個不計名利的君子,還是錙銖必較的真小人呢?”

  “江掌門,為了活著我們沒得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