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岡

  師父幾人都有些膈應滿門符紙的陋巷,便改為沿著灣岸行進,在清朗的夜色中還未走出多時,就看見了一群乞丐圍堵在岸邊,似乎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師父,那邊是在幹什麼呀?”

  傅凝蝶眼睛最尖,立馬就看到了熱鬧所在。

  自稱獨老三的乞丐頭子眇了一目,看東西似乎總喜歡歪著腦袋,看清之後連忙阻攔。

  “江掌門,千萬別往那邊去,小心這孩子睡覺嚇魘著。”

  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驅逐晦氣,才趕忙解釋道,“這片湖灣經常有浮屍飄上來,撈上來一具官府給十文的賞錢,那些野丐肯定是爭搶起來了。”

  江聞憑藉著視力看去,果然發現一具屍體背部朝天漂浮在水面上,身著衣服早已褪色,身體被泡得腫脹僵硬,雙臂更是不翼而飛,正有許多乞丐爭先恐後地拿著杆子去鉤。

  田間土路並不好走,荒草蔓生又時常絆住腳,江聞站在原地躡起腳問道:“怎麼的?這兒時常有人投湖尋短不成?”

  獨老三拄著杖敲打著草叢,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倒不曾。這荔枝灣也不知道鬧的什麼怪,隔三差五就會有爛到不成樣子的海漂出現,因此也就成了花子們的一樁好買賣。”

  “那官府總得有個驗明屍身的說法吧?”江聞問道。

  “難啊。這些屍體衣衫爛盡,面目全非,城中走丟過的人家也從沒認出是誰。唯獨都是兩隻胳膊都被扯掉,模樣怪嚇人的。”

  說完他也撓了撓亂髮,有些費解地說道,“打開始,我們也以為是從南海里飄來的海漂,就有些想搶生意的乞丐專程溯游去撈屍,結果什麼都沒找到,而這荔枝灣裡的浮屍還是層出不窮。江掌門,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自古大海之中風大浪急,行人旅客都常有被激浪捲走、突遭不幸之事,更不消說那些海上討生活的蜑民漁家,拋屍汪洋葬身魚鱉之腹者萬千,自然偶有一二會飄到海岸上來。

  可是浮屍單獨從荔枝灣裡飄出來,這就有些古怪了。

  江聞所能想到的第一個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殺人後往這裡拋屍。想到這裡,視線也就不自覺地沿著灣岸眺望,凝視向水光夜色的盡頭。

  “荔枝灣那頭是什麼所在?”

  獨老三靠獨眼確定一下方位,就以一種本地人獨有的唏噓口吻說道。

  “那裡呀?那兒舊為靖南王耿氏的跑馬場,自耿藩從順治十六年正月陸續遷往福建後,那片地就併入尚王府了。”

  尚可喜?這老傢伙濫施淫威慣了,若是他手下的人做出這種事,江聞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驚奇之處。

  然而廣州城外的瘞骨共冢尚且成阜,當年的骸燼更是望之如雪,尚藩若是獨殺幾個逃奴平民,根本不需要刻意拋屍湖中,更不必費如此周章、露出如此破綻才是。

  “江掌門,我沒讀過書,只是偶然在茶寮外聽人說過這件事。”

  獨老三似乎在斟酌著語言,搜掛著他並不豐厚的腑臟匱藏,表達出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們說這些腐而不化的海漂,都是當年隨著陸左丞相蹈海而死的十萬人眾。那時死的人有了必死之心,沉石吞鐵無所不用,乃至於把臂攜手不願浮出。”

  “而那些遺民的屍體啊,時至今日仍在江心海底抱在一塊,偶有一二露出海面,就是這些斷了手臂、不成人樣的屍體……”

  《宋史·瀛國公(二王附)紀》中,關於陸秀夫背小皇帝趙昺跳海的事情只寫為:“乃負昺投海中,後宮及諸臣多從死者,七日,浮屍出於海十萬人。”然而背後的無奈與慘狀,恐怕只能在當年親歷者的後代子孫口中,悄悄得知一二了。

  清朗的月色之下江聞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乞丐搶屍的場面趨於白熱化,彷彿那句屍體就是野丐們眼中的一切,唯有荔枝灣仍保持一派樹影婆娑的景象。

  在荔枝灣面前,不管死生之大、劫難之深,都不過是懸解於天地間的一粒輕粟,可笑人方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悲夫已經噭噭然隨而哭之,只有這片溪山泠然於側,沉默不語。

  可江聞總不願做那個鼓盆而歌之人,故作高態地表現與世獨卓——所以他沉默了。

  江聞一行繼續前進,耳邊爭搶屍體的紛擾卻逐漸停了下來,就連緩慢行進于田垣間的蓮花庵乞丐們也紛紛駐足不動,翹首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在那個方向,兩艘破舊的平底淺船從遠處飄來,劃出了道道水面波紋。船身被有意塗成趨吉避凶,鎮邪呈祥的紅色,拮据地精工彩飾著並肩而行,傳來了陣陣絲竹管絃的聲音。

  “江掌門,咱們聽個戲再走吧。”

  獨老三搓著手略顯激動,腳步更加踟躕了起來,“這是官府僱來的神功戲船,專門在夜裡唱戲給鬼神聽,平息荔枝灣冤魂的。平日裡唱戲可不常聽,不常聽啊……”

  兩艘戲船上逐漸傳來輕微的歌聲,伴隨著逐漸濃烈的絲竹裹挾而越發清晰,是有人在用豔耳而俚俗的詞曲放起了悲聲,就像為荔枝灣底沉著的幽幽水鬼,重演他們臨死殉情的悽婉。

  水面上有一男一女隔船嚮往,以戲裝翩然起舞,口中唱起的全是哀婉悽迷之音,入耳只想到空山月冷,松岡尚淺,總覺得會有幽壙之人起身應和,唱解出心中迷惘。

  戲船開始時越來越近,又逐漸離岸漂遠,那兩人水袖連攜、時倒時起,似乎正被惡人苦苦相逼、追入窮途。眼見生還無望,兩人拿出了貼身收藏的毒藥,決心共赴黃泉而去。

  然而此時的彩妝伶人卻相對而拜,忽然宛如喜堂之上的燕爾夫妻,談論自盡的殘酷言語中,卻帶著幾絲憧憬未來的嬌羞纏綿,交揉于波影槳聲中若有若無,卻恰好掩蓋住了水底一絲不祥的波紋。

  【花燭夜裡無鴛帳,只難為郎君飲砒霜。】

  【再拜合巹交杯酒,有墓穴空空作新房。】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哪得善士妥安放。】

  【鴛鴦水底眠相傍,今後泉臺上再設新房。】

  【白頭偕老全無望,但想見——】

  【娘子不知言哪樁?】

  【想見去往地府陰司裡,再覓那平陽門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