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六十一章 落梅如雪亂

  這句偈語是《飛狐外傳》結尾時袁紫衣對胡斐所說,那時的她已經手刃了仇人,看似了卻了全部的心願,實則深陷到了情網之中,內心被玄之又玄的緣份所糾纏,只能在最後慧劍斬情絲飄然而去。

  在這個環境中,武功是她應對一切的方法論,武林中的勾心鬥角此起彼伏;而佛門就是她看待一切的世界觀,人世間的五陰熾盛交織成劫。

  這兩者相輔相成,形成了她眼中殘酷無情、壁壘分明的娑婆世界,苦海波濤無時無刻都圍繞在她周圍,稍不留神就會被巨浪吞噬。

  江湖中的風波險惡唯有攜手共度,對於一個失去了目標和勇氣的少女來說,兩人再怎麼情投意合,胡斐終究不是胡一刀,袁紫衣也成不了灑脫透徹的胡夫人。

  況且在江聞看來,這個高中生年紀就被仇恨身世纏繞的女孩,需要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心理輔導。

  “袁姑娘,你來廣州府這麼長時間了,想好自己要做什麼了嗎?佛山就在眼前,你又為什麼不踏進一步?”

  江聞看向她的眼神裡,帶著讓她渾身不舒服的同情與理解,彷彿她從小就竭力隱藏的秘密此時已無所遁形,可江聞還是晃悠著兩根梅枝,吸引著她注意力。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袁紫衣還在倔強地否定著江聞的意見,似乎只要不承認對方是正確的,自己就還沒有輸。

  江聞微微一笑,對方反應這麼激烈就說明自己猜對了,袁紫衣果然是因為鳳天南的事情在遷怒。

  見對方沒有收下自己的梅枝的意思,江聞索性就收回了手。

  “就算身處廣州城中,南海那邊發生的事情袁姑娘你也應該早有耳聞,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自然也不是充耳不聞就能天下太平的。”

  袁紫衣咬著牙看向江聞,俏麗嬌美的臉上帶著嚴峻冷傲的神色,反唇相譏道。

  “江掌門,你既然對一切都瞭如指掌,又為什麼只是坐看著惡人行兇而無動於衷呢?我若是不練武功,今後受了欺負又有誰能給我出頭?靠著你們這些畏首畏尾的當世大俠嗎?”

  當初袁紫衣的母親袁銀姑被鳳天南侮辱之後有了身孕,聲稱有辱名聲的親戚們還要將她浸了豬籠,袁銀姑走投無路,千辛萬苦來到“甘霖惠七省”的大俠湯沛府上求助,卻又被湯沛使暴力侵犯,害得銀姑懸樑自盡。

  汙濁不堪的江湖與混亂險惡的世道,本就對幼年的袁紫衣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創傷,相比於普遍存在的原生家庭影響,她所面臨的顯然已經形成了創傷應激綜合症。

  後來她遇見的也不是一個完整的教育環境,而是性格更加薄涼、對待世界更加消極的尼姑師父,這才導致她的心理病情不斷加劇。

  袁紫衣剛才提出的問題已經不只是在質疑江聞,而是在質疑包括師父在內的一切所謂前輩和高人,一切認為在她痛苦人生路程中想充當老師的存在。

  鳳天南橫行作惡於佛山多年,袁紫衣的師父、江湖的大俠們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他們從不願意執行這正義的懲罰,他們要把這正義的懲罰留給袁紫衣親自執行。

  他們既然武功高強、俠義當先,為什麼不去懲戒惡人,反而還要放任這些惡人為禍鄉里,釀成這麼多的不幸呢?

  “袁姑娘,江某雖然略懂武功,但我也不是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江聞聽到她流露出激烈的情緒,反而釋懷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無能。

  “就算我從南到北一路殺過來,見到一個殺一個,見到兩個除一雙,但等我回過頭的時候,還會有更多的惡人在原先的土壤中生長出來,乃至於手段更加隱蔽、惡行更加極端。”

  江聞的話裡意思很明顯,顯然是認為除了自己以外都有可能變成惡人,自然包括了眼前的袁姑娘。

  袁紫衣氣勢洶洶地站到了江聞的面前,無視了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明亮的眼睛直盯著江聞,外表雖然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態中自有一股威嚴。

  “江掌門,你說的這些尚不能解釋一切。如今的你,已經知道有人正身處火海沸湯之中,難道還能以此為理由視若無睹嗎?那你和惡人又有什麼兩樣?”

  聽到這句話,江聞就知道袁紫衣決計是不信佛的。

  把恩怨情仇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如此不可救藥,如何信佛?思考問題時,以自己為中心到如此不可救藥的地步,如何信佛?

  但她終究還只是個少女,袁紫衣也知道這話已經有些道德綁架的意味了,在真君子面前說出來,可能會害死一些年輕耿直的俠士,在心懷鬼胎的人面前,又很容易被其他的歪理邪說所辯倒。

  她並不期待江聞能說出答案,讓她從內心的糾結中解脫出來。

  然而在江聞這裡,她卻得到了完全沒想到的回答。

  “袁姑娘,我剛才說過了武功解決不了所有問題。這兒離佛山鎮也就百十里,我一夜就能取他首級回來。可我這樣做了,那些惡人真的能悔改,受苦的人真的能得救嗎?”

  江聞依舊非常冷靜,站在袁紫衣面前神色不變,張口便將她邏輯中混淆了自己報仇和為民除害的地方指了出來。

  “五枚師太讓你來報仇,是想了結你的塵緣,縱使苦海無邊,她想解救超渡的人唯有你一個,你可以來指責我,但千萬不要指責你的師父——我也是個師父,因此我很清楚這件事情裡,她只在乎你一個人而已。”

  江聞在江湖中見識過了許多人,沸沸揚揚江湖傳聞中的大惡人,可能只是個目光短淺的倒黴蛋;而義薄雲天的大俠,很可能也只是一個狗苟蠅營的偽君子。

  袁紫衣不信佛,但她還相信著善惡有報,就是因為她到現在還沒認清善惡存乎一心,自己所思慮的正邪對錯其實早就模糊不清。說到底,如果她是鳳天南家明媒正娶所生的大小姐,恐怕也不會像現在因身份感到痛苦和折磨。

  歷史不存在假設,因此這些“如果”只能作為一些聊勝於無的消閒猜測。可在江聞的眼中,歷史卻是真真切切地發生了改變——

  原本金庸江湖裡生活於乾隆時期的袁紫衣,此時降生在了順治年間,師父也從峨眉派一個輩分極高的老尼,變成了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師太。

  一切都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江聞又有什麼理由還用一成不變的目光,看待眼前這個人呢?

  “可是……可是……”

  袁紫衣被一陣言之鑿鑿的嘴炮輸出也有些亂了陣腳,畢竟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還沒有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勇氣,師父所謂救三次再殺的了結方法,也讓她內心總是處於無所適從。

  “袁姑娘,我還是那個觀點,武功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學習武藝強身健體即可也、保家衛國則上善,若是一味追求武功高強,最終倚仗著武藝肆意裁斷,你就會發現自己做的善事未必至善,犯下惡事更無法彌補。”

  江聞把手中被斬斷的兩根白梅枝又舉到了她面前,凝視著原先本該暗香疏影、開滿嫩白梅花的蒼樹虯枝死氣沉沉,拿在手裡似乎比青銅古劍還要重上三分。

  今天發現自己的謊言被五枚師太拆穿,其實江聞內心還是有幾分慶幸的。

  《飛狐外傳》中的峨眉老尼輩分極高,往來的也多是武林中的豪傑,不僅自己傳給了袁紫衣高深繁複的武藝,袁紫衣每次見到袁士霄總纏著他要傳授幾招,進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地傳過她一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