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絕逾參辰

  “你師父作為一個出家人,又不是什麼毒龍猛獸,怎麼會讓你怕成這樣?”

  江聞樂不可支地看著他,隨後抓來了邊上專心致志看熱鬧的凝蝶,“凝蝶啊,你怕不怕師父我呀?”

  傅凝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江聞,然後做了個鬼臉就溜走了。

  江聞:“……”

  他本來想借機吹噓一番武夷派的融洽風氣,但此時隱隱感覺,自己看似贏了,實則輸得徹底。1

  “江道長,江掌門,江大俠。”

  袁紫衣一口氣變換了三個稱呼,“既然你頂天立地無所畏懼,就趕緊讓小女子我出去,隨後你再大展身手也無妨。”

  袁紫衣轉身想走,但江聞棋高一著,憑著一個閃身的移形換影,然而躲在了袁紫衣的背後。

  “江掌門,你這是做什麼?!”

  袁紫衣又急又惱,連忙用衣袖擋住臉龐,畢竟他們說話的聲音在安靜氛圍裡有些突兀,已經有少數武林人士看過來了。

  江聞也壓低聲音說道:“袁姑娘休怪,你被認出來了只不過是遭點掛落,我要是在這裡被認出來了,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袁紫衣滿心疑惑間,卻見江聞指著紅花會一行中的兩人繼續說道。

  “看到那兩個吊死鬼沒有?我之前親手把他們送去等待問斬,你說我該不該躲起來?”

  紅花會中侍立兩人手捧著一對羊脂玉如意分立左右,一模一樣的相貌極為詭異,同樣的吊梢三角眼空洞無神,同樣的面容削瘦直如吊死鬼,正是青城派的“黑白無常”常赫志、常伯志昆仲。

  在福州城風波里,江聞曾經和他們合作過,但原本打算招納賢才的手段太過激進,因意外功虧一簣,最後便宜了暗中行動的紅花會。

  他們先前被紅花會從死牢中救出,顯然已經加入了這個新成立且有活力的社會團伙,此時換做尋常人家的打扮一道來上門提親。

  江聞十分肯定,如若他們“湊巧”認出自己的身份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得就會拉上紅花會一起打來,到時候自己就不是大出風頭,而是眾矢之的了。

  有些風頭可以出,有些風頭卻出不得,不然你看反面典型福威鏢局,此時還在蹲在牆角裝蘑菇呢。

  幸好直到現在,場上的注意力還是在別的地方。駱府大門被紅花會群雄緊緊守住,江聞就只得和袁紫衣兩人且退且走,慢慢轉移到了品字形會場的斜對面一側,儘量遠離大門口。

  “原來如此。趙員外,老夫今日想要金盆洗手,你們卻要跟老夫動手,這就是你們紅花會的處世之道嗎?”

  駱元通坐在太師椅上卻是怒極反笑,指著陳家洛冷冷說道,“不知今日是打算憑你們總舵主天縱英才,還是靠你們幾個當家其利斷金?”

  江聞是頭次聽說駱元通立下的這個規矩,居然是要勝過自己才能繼承衣缽。

  這個要求相當於是自斷後路,春秋鼎盛時培養不了繼承人,等在勢力衰微時就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只會招來駱家極速的衰敗。

  可江聞轉念一想,忽地竦然一驚,發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此事的關鍵就在於,駱家偌大門庭只有獨女一人。放在這個時代,後繼無人的駱家不知已經是多少人案板上的魚肉了,就等著駱元通把機會留給他們——這恐怕也是駱家招贅傳言的源頭之一。

  在封建宗族文化中,如駱家這般境況已幾乎是被判了死刑,即便鐘鳴鼎食公侯之家也肉眼可見地不免淪於塵泥,更何況是在最擅長弱肉強食的武林,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妥協,早日從青年才俊、本門弟子中招來個棟樑之才的女婿,賭一把對方的良善之心何時變質,究竟能否善待駱霜兒。

  而駱元通立下的這個規矩,顯然就是在用一己之力與四方抗衡。此舉如同昭告天下自己不需要招婿託孤,只要他身體康健便沒有人能打敗他,除非自己死了,否則誰也別想覬覦自家女兒。

  江聞行走於明清江湖的這些年,從來不曾低估江湖中人的情操,但更不會去高估他們的底線,如果駱元通沒有把矛頭引到自己身上,江湖中人不知道會採取何等卑劣的手段,只為了把駱霜兒的身心和萬貫家產一道兒騙去。

  這個規矩壓制住了駱家弟子們的野心,阻擋了四方勢力的試探,宛如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才能把駱霜兒好好地保護在裡面。

  “這哪是阻止金盆洗手……這分明是卡bug啊……”

  江聞緩緩嘆息道,如果這場大會如了江湖中人的所願,那可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人性醜惡了。

  對於陳家洛此人,駱元通表現得十分不以為然,江聞卻對這個依舊溫文爾雅的白袍公子有些好奇。

  此時的陳家洛已經二十開外,英俊相貌早已增添幾分憂愁,眉目中的沉凝氣度躍然,雖然身處鬧市卻神遊不拘,眼中的光芒含而不露,讓人一見就覺得沉穩可靠,猶然帶著幾分秋官智珠在握的氣度。

  可越是這樣,江聞就越是好奇。

  說他是來踢館的吧,他禮數週全恭敬有度,帶著重禮上門侃侃而談,更像是求人辦事的主顧;說他是來求親的吧,他眼中沒有急色之意,對老英雄身邊的駱霜兒視若無睹,更沒有在老泰山面前傾力表現的意思。

  江聞琢磨了半天,如果非要推測的話,怕不是是來推銷國家反詐中心App的吧?!

  可能是江聞窺視動作太過明顯,使得陳家洛察覺到了什麼異樣,這位人群之中的總舵主忽然轉頭,目若崩星地穿過人群,神乎其技地正對上了江聞探尋的目光!

  電光火石之間,江聞忽然覺得神臺靈照有光亮起,而陳家洛卻身軀一震,早已融會貫通的拳經在心中油然升起,力貫任督兩眼一黑,彷彿與人憑空交手了一招。

  而等他再次看去時,已經不見了江聞的身影。

  江湖中人會懷疑總舵主身份的含金量,江聞則是一點都不感到疑惑。

  別人或許不清楚陳家洛這個總舵主的來歷,但江聞可是一清二楚,這裡面涉及的除了天地會權利的移交,更關係到陳近南進行的一場管理學實驗。

  自從武夷大山閩越王城的一戰之後,陳近南眼見江湖中人傷亡慘重、未建寸功,痛定思痛下決心退隱江湖,把手中掌握的江湖力量徹底讓度到侄兒陳家洛手中,也好扔掉天地會這個危險重重的殼子,新瓶裝舊酒重新謀劃佈局。

  陳近南作為總舵主或許有點撲街,但他身為謀士堪稱是狀元之才,至少他作為在鄭成功身邊輔佐政事、大興文教的陳永華,已經稱得上是青史有名。

  他曾和江聞提起過,他發現從天地會到紅花會的改革,牽扯到的不僅僅是權力的過渡,還是深層體制所面臨的挑戰。

  江聞當時也侃侃而談道,原本江湖上的門派、幫派制度都是基於師帶徒的傳統模式,在面對清廷官府的壓迫下十分脆弱,往往被分兵擊破。紅花會所需要的新模式,應該是一種弱化門派出身、重視志趣理想,由上而下一條龍、多核心的制度。這樣的職能上可以由多人統籌分配,化為一架中萬軍馳騁的馬車,最高決策者只要負責把控全局,就能控制住方向不失。

  而陳家洛在陳近南的眼中,就是這個最合適的領軍人物。

  一來,他是陳家子侄血濃於水,造反事業向來是上陣父子兵,完全不用擔心他臨陣脫逃;二來,陳近南很看好他的武學天賦和人格魅力,足以折服自己留下的班底。

  聰明人說話向來是很輕鬆的,江聞只是與陳近南粗談了一番,就見證了紅花會的全新架構,這勢必引領起江湖一場全新的變革,導致各地的勢力、門派抱團協作,趁著三藩與清廷隱約對抗的趨勢,不知道對於今後是好是壞。

  當然了,紅花會這樣的制度並非是陳近南憑空出現的創舉,就連江聞也不過是拾人牙慧,至少他會來了解到的白蓮教,便是採取著這樣的模式才能從唐宋綿延至今。

  再進一步來說,趙無極所率領的青陽教恐怕也脫離不了這樣的模式,隨著暗中的壯大發展,作為秘密教門甚至有了和清廷一較高低的資本。

  江聞和袁紫衣還在挪動位置,終於找到了一處緊挨著金盆洗手檯的死角,恰巧可以隔斷來自紅花會方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