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佛兩未成


  冷雨寒夜,殘燈朱幌,狹小窗外的夜雨仍瀟瀟不盡,聲聲入耳。

  而隨著寒意透入窄窗,眼前所見悄愴景象卻又不甚分明,只剩下零星半點的痕跡飄忽,倦倦地撞進屋裡,撞上眼簾。

  這是一間開在街角處,從來都不起眼的客棧旅店,僅有客房三間半,今日連帶馬棚和後廚都被人出手闊綽地包圓了,再隨後,本家主人與廚子都被趕了出去,整間店裡只留下幾個蹤跡不明的客人。

  官府的盤查已經來過三次,都被門後面貌憨直、言語機巧的年輕人應付了過去,此刻他正倚靠在門邊靜聆不語。他也為那些寒夜出門的官差本感到慶幸的,因為如果對方剛才一心一意闖進來盤查,就會撞上單薄門板之後、磨刀霍霍的兩條奪命厲鬼。

  屋中剩下的四個人,面對著微弱燭光湊在一處,卻誰也沒有說話,眼瞅著燈花結了又挑、挑了又結。

  他們一個是秀氣公子、一個是乾瘦道士、一個是富態員外,一個是草莽漢子,卻不約而同地皺眉深思著,偶然間有眼神交錯,也都是猶疑和了然錯雜的複雜意味。

  因為某些原因,紅花會陷入了深思猶豫。這座廣州城的局勢晦暗不明,他們知道如今亟須分清敵友順逆,否則將寸步難行。

  良久,文泰來終於在明暗不定的燈火中開了口。

  “總舵主,今日我們僅是探了探這深潭,就從水底驚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若是計劃不改,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會輕鬆。可國姓爺眼下危如累卵,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為之。”

  四人當中最年輕的陳家洛表情卻依舊儒雅,彷佛萬丈青峰曲水流長,無一旁騖停歇。他此時展顏一笑,伸手拂開了在桌上爬行的一隻飛蟲。

  “文四哥,我們起身的時候就從未期望過一帆風順。如今的廣州城就算成為了龍潭虎穴,又為何能不闖他一番。”

  沒錯,紅花會此行只帶著幾位當家,明面上是來參加金盆洗手大會,實則已經聚積起了紅花會當前最強悍、最精幹、最危險的力量,深赴廣州刺殺平南王尚可喜!

  “何必如此小心!”

  眼見著總舵主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陳家洛的話語倒是激起了無塵道長的好強之心,只見他以獨臂握住劍柄,劍鋒尚未展露,滿室已聽聞鞘中不平的龍吟之聲。

  “尚老賊的頭顱,只因我們紅花會還未得閒暇去取走,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時間,暫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

  無塵道長說的話道出了在場多數人的心聲,但隨之同時顯現的,還有陳家洛眼底中的一縷憂色。

  不管是紅花會還是天地會,都代表著鄭家多年培育聯絡、民間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不論如何改頭換面、掩人耳目,也都改變不了他們誕生的本質,就是想方設法推翻清廷越發肆意暴虐的統治,因此身為清廷在東南一隅最大的勢力代言人,尚可喜不死,許多人都寢食難安。

  隨著鄭家兵敗,江南一道已經再次化為血海,即便溫和如趙半山的武林人士,也不得不試圖用暴力解決問題。

  方今之時,安南大將軍達素已經抵達泉州,清廷即將集結大軍圍攻放棄晉江、退守廈門的鄭家。除去饒鎮總兵吳六奇,尚可喜的數萬精兵將是岸上最危險的力量,一旦清廷海陸合圍、南北夾擊,鄭成功的不利局面也會更加嚴峻,危在旦夕。

  此刻的戰略意圖昭然若揭,對方顯然也不打算遮掩了,還故意放出鄭家勾結倭寇、攻擊廣州的謠言,意圖挑起邊釁趁勢出兵。

  故而刺殺尚可喜,如今已經是聽著最天方夜譚,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只待一舉白虹貫日,便能扭轉乾坤。

  眼下一切時機都顯得這麼合適。

  武當少林忽然遁走不見出現江湖真空,城中第一高手金盆洗手的同時引來了無數武林人士翔集城中,平南王府裡動盪暴虐,城中早就有怨恨暗中。

  但陳家洛開始猶豫了。

  他心目中的重組草創的紅花會羽翼未豐,本不應該這麼早暴露意圖與實力,更不適合將全部力量擺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但如今形勢已不容小覷,明謀也罷暗算也好,必須要做出足以扭轉局勢的舉動。

  紅花會群雄從未懷疑過陳家洛的立場,因為他們也知道越是這種因仇恨聚集的行動,便更需要一顆冷靜的心臟,這就是他了選擇陳家洛的目的。

  “諸位,誅殺尚賊一事自然母需多言,但分析今日的種種跡象,如何動手仍需從長計議。”

  陳家洛將手虛按,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算是給這場談話定了個調子,隨後才轉頭看向無塵道長,很是認真地問道。

  “道長,如今的你對上金刀駱元通,會有幾分勝算把握?”

  如今的紅花會里,趙半山寓攻於守、陳家洛內修未齊,唯有無塵道長是代表絕對進攻的一把利劍,也是手中頭等重要的武力,可以說他的存在,就決定了當前紅花會攻堅克難力量的上限。

  無塵道長清癯面容眉毛微動,似乎在發掘比較著某些記憶深處的東西,往事也歷歷在目,隨後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開口,語帶訴不盡的江湖夜雨。

  “二十年前,我與駱元通在河東曾交過手。”

  無塵道長為人豪邁,疾惡如仇,面對何等惡敵也未曾膽怯,此刻的話語卻留有幾分審慎。

  “他的刀重,我的劍快,彼此連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最終不分勝負。但當時的我,不知道他還有飛刀的殺招,他也不曉得我有連珠劍的後手,因此不到最後一刻絕招盡出,我們也不知道誰會活下來。”

  話音漸漸微弱,無塵道長轉頭看向了,“這也是我找二弟來助拳的道理。”

  趙半山是暗器行家,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飛刀出手的瞬間,從而對付凌厲又悄無聲息的殺招。

  可陳家洛看著無塵道長此刻的表情,瞬間就明白了他並沒有把話說透。

  就像無塵道長的劍不僅快,更加狠,當今武林如果論起劍術一道,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出其右。

  見過他動手的人都知道,無塵道長的劍勢中隱含凌厲風聲,招招針對要害,使時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有如暴雨驟降一般,哪怕相隔丈外,也能察覺臉上、手上被疾風颳得隱隱生疼。

  這樣的劍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當年的他揮劍砍斷自己胳膊一樣狠。

  以此推斷駱元通的刀,肯定不止是重這麼簡單。

  江湖上流傳著駱元通的名聲,有人說他豪爽,也有人誇他仗義,可偏偏沒人能說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麼樣的,就連曾經交手過的無塵道長,也只能從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回顧起些許模湖的特徵。

  曾有人見過駱元通酒後對決,對方也是名震一時的武林翹楚,但駱元通手持長短雙刀出戰,長刀沉穩狠辣,短刀變幻無窮,戰至酣處又可單持一刀壓陣,拋飛短刀突襲,看似手不離刀,卻隨手施展了長刀、短刀、單刀、雙刀、飛刀諸多絕技,竟然無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實造詣。

  陳家洛在出發前就明白,若果真要誅殺尚可喜,就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直接面對金刀駱元通,和傳聞中的“金刀壓綠林”一較高下。

  所以當他聽說金盆洗手大會的消息時,心裡並沒有半分意圖冒進的波瀾。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既可能是顧慮年老體衰,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較高下的對手了。

  而像這樣的例子,陳家洛曾經親眼見過。

  他深切感受過像陳近南那樣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退隱之後的武功會在短時間裡,突飛勐進到什麼地步。

  陳近南憑藉天地會的佈局,不但吸引住了湘贛諸省的兵力,還趁勢斬斷了崇安縣入閩的重要通道,本應該是大功一件,但他對武夷山之行緘口不言分毫,隨後閉關鑽研起了一門險惡的拳腳武學,那每一招一式,都遊走在常人想象的極限之間,那一絲一毫,都在超乎武學窠臼的束縛之路。

  他本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確切地那種狀態,直到陳家洛伴著月邊疏影翻讀《南華經》,看到“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憷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的時候才忽地豁然悟到,武功高深莫測的陳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且在以一種迥異常人、不死不退的對手為假想敵,正因如此才會棄劍用掌,出手盡是層層疊疊的殺招,彷佛擔心有什麼人遍歷了碎喉、斷脛、裂顱、錯筋之後還能活動一樣……

  “總舵主,道長縱然未必輕取,但紅花會也未必會惜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