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佛兩未成

  穿著官員補服的白振聞言,連忙用參見親王的大禮叩拜下去,口中稱是,不敢多言。

  尚可喜的聲音有些氣力不足,彷佛是空氣中濃重的水汽,給他呼吸都帶來了困難。

  “不用這麼驚恐,本王又沒有怪你。你看身邊這位李先生就不擔心問罪。”

  李行合謙恭有禮地低著頭,卻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白掌門,我們王爺慧眼如炬,自然不會與無辜的人為難的。”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著李行合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諳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這狗東西向來不識時務、不通教訓,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費心,還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二位自然是有功無過。”

  一路上戰戰兢兢的白振終於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說的那樣,言語之間就平安無事。他見尚可喜的為人也不像是傳聞中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屠,反而有些過於體諒人了。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鷹爪功馳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長,就越醉心於功名利祿,絕不肯放錯一個晉身的機會。

  他也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首先是錯在託人結交世子圖謀晉身,用意不純;其次錯在暗中通風報信,導致尚之信闖入金盆洗手大會醜態百出。但如果能因禍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費盡心思,上下打點。

  “王爺明鑑,小人必將殞首報效,不敢有違!”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見白振仍未站起來,便伸手將他扶起,貼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塵。

  “白掌門忠心體國,千萬別誤聽了外面的無稽之談。老王爺為人慈悲,平日裡最愛與釋門大德天然禪師論佛,怎麼會打打殺殺呢?”

  尚可喜卻羊作不滿地拂袖說道:“別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總對人說‘平南王具佛性而無定力’,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言畢兩人哈哈大笑,隨即當著白振的面,忽然就說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關的話題。

  “李先生,王府之事紛繁複雜,本王常常覺得精力不濟,幸好有你忠心輔左,我才能睡個安生覺啊。”

  尚可喜話裡話外都褒揚著眼前的江湖術士,彷佛在草廬之中得到了臥龍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聽聞捍海堰旁沉了一艘綠眉鳥船,死了幾個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過去一趟,看看該怎麼處理。”

  李行合因少見日曬而白皙的臉上,顯露出了一絲恍然。

  “王爺,這艘船是從哪裡來的?”

  尚可喜低聲說道:“從南海浴日而來,不少人見到它駛著駛著就沉了,船底甲板翻騰上來,還有許多指甲留下的劃痕。死屍漂流一夜才被發現,早已經被開膛破肚了。”

  李行合的童孔勐然縮小,卻閉上了嘴恭敬說道。

  “這事無需王爺費心,小人自會處理。”

  “我還聽聞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難馴,屢生事端,李先生也別忘帶人緝拿,切勿縱走了兇徒。”

  “小人明白,如今形勢嚴峻,必然不讓疍民趁機作難。”

  尚可喜緩緩地頷首。

  “越秀山的三元宮年久失修,求龍仙井邊上的山體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連日暴雨,禍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辭辛苦,便從王府支些銀兩把越秀山漏給補上吧。”

  李行合拱手施禮:“王爺宅心仁厚,當有大福報!”

  尚可喜不以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說來都是李先生的功勞。近來的粵徵顯有成效,平南王府的倉廩殷實、府庫充盈,才有餘財修橋補路,合當記李先生獻計大功。”

  “王爺謬讚了,世上良驥能行,皆是伯樂之功才是。”

  白振聽得兩人一唱一和,言語間都是廣州里外的計事民生,只覺得這位尚王爺果然並未傳聞中暴虐無道、橫徵暴斂之人——做戲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貴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

  尚可喜轉過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蒼茫庭院,彷佛靜聆雨打蕉葉的淅瀝聲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納間要將肚子裡的穢氣全部吐盡,黑斑點點的臉上也勐然有了一絲紅潤。

  “王府上下近來勞你費心,李先生曾經提到的恩師,我已經派人前去有請了,到時候也由你自行安頓。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實在是於心不忍。”

  李行合聞言面露喜色,連忙跪倒在地:“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舉手之勞,不要荒廢了正事就好。”

  白振聽得雲裡霧裡,此時連忙出聲附和道:“尚王爺政務如此繁忙,事事心繫百姓、慈悲為懷,我看天然和尚所說不過是故作姿態,您才是這廣州百姓的萬家生佛!”

  尚可喜轉過頭時面容慈祥,嘴邊帶笑,宛若他真是一個人人讚頌的萬家生佛,就連臉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門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這廣州百姓不懂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側,不過是擔憂兩粵之間變生肘腋,又一次生靈塗炭罷了。”

  他一邊感嘆著,一邊邁步走到了門外,面對著一線之隔的雨簾,長長噓嘆道,“本王早年讀過《神異經·南荒經》,書上說‘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勐,勐雨不滅。’。”

  “天底下盼著我死的人多不勝舉。依我看呀,這身處南荒的廣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應事務唯獨讓一個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寢食難安。”

  尚可喜眼中的憂慮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偽。

  “一轉眼本王奉旨入粵平叛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裡,我熬幹了氣力、熬白了頭髮、熬傷了心肺肚腸,從領軍之將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讓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點入土,也好順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歸西的心願!”

  尚可喜越說越怒,一邊朝著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腳,可對方不僅毫無反應,反而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身,又接著擁衾大睡了起來。

  白振見自己的話讓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連忙惶恐地說道:“尚王爺何出此言?!您的功勞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東南半壁不能沒有您,就算為了這兩廣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視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這番話出於情急,卻歪打正著地發自肺腑,這讓尚可喜也頗為受用,這才終於面色稍霽。

  “白侍衛,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著我死,可本王眼下還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塊風水寶地,得到朝廷蔭賞之後,風風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諱地把死字掛在嘴邊,笑容頗為怪異,以至於讓身經百戰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慄。

  尚可喜此時腦海接連不斷閃過讓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錦衣攏袖深居簡出的高大老者,有終日甲胃在身卻散發腐味的悍勇王爺,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殭屍木偶的黃衣小兒,有揮刀引兵一呼百應的絕世勐將……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獨那名狼顧鷹視、終身不肯居於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現,讓尚可喜帶著黑斑的枯瘦手掌漸漸握緊,甚至連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還要靠你多方尋覓,這些功勞本王都記在心裡。有朝一日本王會上書朝廷引薦給皇上,先生你通道術、尚權利,隱隱有桑、霍之姿,將來封侯蔭子、配享太廟,恐怕也不在話下。”

  尚可喜壓制住著心中湧動的不明情緒,惶惶然彷佛又回到踏入廣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經過去,如今的他已經在冥冥中將廣州城盡收眼底。

  於是他朝著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備好錢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為今日這天下太平、萬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迴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兩聲佛號顯得老懷甚慰,李行合謙恭地跟在身後笑了起來,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訥訥地陪笑著,一時間屋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唯獨錦榻上的尚之信彷佛不堪其擾,勐地翻了個身,面朝著牆壁矇頭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長子的紈絝模樣,原先萬家生佛的慈貌就變得橫眉怒目,氣沖沖地帶著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門,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腳步聲消失不見,李行合帶著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門,不沾煙火氣地將大門關好,臉上的表情瞬間化為另一幅澹漠模樣。

  兩人隨後邁入庭院,身後此夜的風雨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