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八十三章 萬古共驚嗟

  這一切都太古怪了,彷彿南少林的一夜消失又要上演了。

  “袁姑娘應該不會有事,畢竟她身邊跟著駱家大小姐,暗中護衛隨從的人手絕不會少。但當前的形勢完全不見好轉,我們武夷派前些日子又出了點小風頭,我擔心有人奈何不了我這個‘君子劍’,就從你們三個身上下手。”

  如今的江聞已經可以落落大方地承認自己的綽號,鑑於他心態素來良好,當一個人接受了自己的綽號,那他就是無敵的!

  反正他只要刻意不去想身在福州城裡的老友林震南、徒弟林平之,倒也吃得香睡得著,偶爾還會拿出《九幽真經》和《七夬劍氣》瞎翻瞎看,打發無聊的時光。

  傅凝蝶似懂非懂地坐在江聞旁邊的椅子上,晃盪著腳惆悵地望著天空,又回憶起了先前滿城閒逛、吃遍美食的日子。

  “師父,你說什麼時候才能放晴?我都好久沒有出過門了。”

  江聞熟思片刻後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

  今天是二月初五。

  這一天原定是駱元通金盆洗手大會後群雄宴的日子,可在武林人士越發行蹤成迷的情況下,如今是否應該赴宴,在江聞看來還是個兩可之數。

  江聞今天特意考教徒弟就是想吩咐三個孩子,今天務必留好警惕之心,說不得自己這個武夷派掌門,就要隻身前去赴宴探探虛實,也好弄清楚廣州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江大俠,府門外……有人找……”

  雷府的管家忽然從青雲巷裡趕來,恐怕是特意尋著江聞的蹤跡而來,說話卻吞吞吐吐不肯盡述。

  江聞從深思中回過神,好奇地說道:“那把客人請進來便是了,偏廳離大門才幾步路?難不成要我自己去請?”

  可管家卻頗有些為難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江大俠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對方是個乞丐,我擔心萬一是詐名而來煩擾到您老人家……”

  有乞丐找自己?

  江聞瞬間從梳背椅上支起身來,一拍掌心心想事情轉機這就來了。這時候會跑來找自己的人,恐怕是借宿城東貢院附近的範興漢!

  自己昨天試圖找範興漢好幾次,雷府下人卻說城東貢院外空空蕩蕩,並未發現過身材高大的乞丐蹤跡,周邊居民也表示並未見過此人,因此江聞只好偷偷留下個記號,希望對方回來時看見。

  先前範興漢失蹤兩三天,說不得就是偷偷前去打探消息,如今調查出了結果,趕來要和自己分享的。

  “愣著幹啥,快點有請啊!”

  管家忙不迭地又跑回了大門,繼而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有一道人影從花廳外慌張地走來。

  此人也是破破爛爛、千縫百衲的乞丐打扮,可身材遠不如範興漢高大,衣服下襬沾滿泥漿汙水,此時正淅瀝瀝地滴落在地,在青磚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異味汙痕,顯然是冒著大雨徒步而來,怪不得管家支支吾吾卻不肯放進來。

  “江大俠,你們快點走!這座城呆不得了!”

  對方跌跌撞撞地闖進偏廳裡,自顧自掀開被雨澆溼的邋遢長髮,嚇得傅凝蝶從椅子上跳了下去跑開,江聞這才看清他瞎了一隻眼的醜陋容貌。

  “獨老三,怎麼是你?”

  來人原來不是範興漢,而是關帝會的乞丐頭子之一的獨老三。他此時形貌頗為悽慘,就跟泥水裡打滾跌跤過一樣,入眼處衣服扯破、頭髮打結,早沒了先前關帝廟中狠辣果決、野心勃勃的模樣。

  獨老三不待氣喘勻,就連忙繼續說道:“您先聽我說,天黑前帶著徒弟們快些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小花園中的魚池種滿蓮葉,雨珠在翠葉面上翻滾跳躍好不熱鬧,不盈尺的小錦鯉卻被沸反的水面嚇得無處容身,只好躲藏在葉底上下搖晃,惶惶然不知所措。

  魚戲蓮葉本是美景,但此時雲重雨沉,小魚悶在水裡喘不上氣,只好不時地將嘴探出水面。從江聞角度此時看來,獨老三這張驚駭欲絕的面容,竟與這些長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魚如出一轍,全然無力面對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風暴雨。

  “獨老三,每逢大事須有靜氣,莫要如此慌張不安。你不妨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江某,我幫你也想一條出路就是了。”

  見江聞穩坐泰山,獨老三這才強打起幾分精神,強壓住內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說完,可細思之下千頭萬緒,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良久才沙啞著嗓子說道。

  “江大俠不愧是幹大事的人……”

  獨老三一咬牙,終於把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和盤托出。

  “您……可知道平南王爺遇刺的消息?”

  江聞眉頭一皺,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個念頭,隨後又一齊歸於湮滅般的平靜,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忽然攏手回頭望向獨老三。

  “……尚可喜遇刺?這是你打聽到的消息嗎?”

  獨老三慌忙點頭:“正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消息,不然以關帝會里這樣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這些機要……”

  見江聞神色不變,獨老三繼續說道自己打聽到的消息。

  兩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禮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禪師共談佛法,寺中卻突然竄出來一位身手矯捷的刺客,從門外連殺十二名著甲親衛,鋒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

  光孝禪寺當天依舊遊人如織,天然禪師特意開闢閒置的別院招待尚可喜,來勢洶洶的刺客剛被親衛拼死阻擋住,兩側院牆又翻進來幾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夾擊的突然刺殺讓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幾乎就要命喪當場了。

  幸好關鍵的時候天然禪師出手相救,以身擋住刺客的近身斬擊。隨後別院裡聞聲趕來一名禪師,揮舞禪杖力戰幾名刺客,終於拖延到了足夠的時間,讓別院外得到消息。待那群被疑兵之計困住的尚家軍士一齊趕來,持盾護住家主,這才驅走了尚可喜的殞命之危。

  “平南王爺據說手臂上被砍了一記,擋劍的天然禪師則是傷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幸好他慈悲為念,在彌留之際還苦求尚可喜不要大開殺戒,說萬般罪責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對外公佈……”

  獨老三說完這件事,額頭上淋漓的冷汗與雨水已經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傾覆之相,“平南王爺已經回去養傷,但誰都知道事情絕不可能就此了結!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見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殺勿論,這必定是尚府的手筆!”

  江聞知道他對尚可喜遇刺的反應這麼大,並不是因為膽小如鼠。

  如果自己此時遠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這老賊遇刺的消息當成佐酒之資,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可如今同樣身在廣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變成一件驚天大事了。

  清順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入粵,圍攻廣州九個月而不下。根據當時人戴耘野《行在陽秋》的記載,廣州市全民抵抗,攖城自守,男子上城,婦女饋餉,清兵則環圍城外,雙方展開了極為慘烈的攻防戰。

  金庸先祖查繼佐的《罪惟錄》也記載,“北師兩王攻廣州不遺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將張月總陸兵、吳文敏統水師,背城出戰,多捷。”

  這個情況讓清廷及尚耿兩王都措手不及。

  原本清廷判斷這次南方的反叛,不過是一些首鼠兩端的武將在待價而沽,想趁著徵南明委決不下時賺點便宜。畢竟此次反叛禍首、原廣州提督李成棟早就對於自己功勞極大,卻受到兩廣總督佟養甲的挾制而不滿,言辭之間頗有異議。

  可到兩王入粵兵臨城下才發現,即便李成棟獨自領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準備嚴謹也超乎了他們的想象,原以為的順風而偃並不存在,反而是叛軍依靠倚城作戰,讓大意的清兵損失慘重。

  根據《尚氏宗譜》記載清寇屍體在攻城地點下,很快就堆得幾乎和城牆一樣高。可一邊是堅守不降的水陸雄城,一邊是手握軍令狀的多爾袞,兩王親率部曲攻城無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將尚可福在城下被擊斃,就連督戰的尚可喜都險象環生。

  終於在圍城九個月之後,尚可喜依靠收買了城內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塹水淺時,用木材鋪墊濠底讓水僅及馬腹,清兵的騎兵得以順利跨過護城河,一時萬眾鼓譟,耿繼茂當先率兵從城牆缺口蜂擁入城,開始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