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誤蒼生

  “應前輩,我早就猜道你們有事情瞞著我,只是沒想到這件事真的和你有關。”

  江聞的神色越發冰冷,似乎看穿了應老道口中的塵土各歸的真正含義,“既然你說天地鉅變,那你也該知道《淮南子·覽冥訓》的故事吧?‘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霪水。蒼天補,四極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江聞繼續道,“我只知道天極若是已經偏廢,更應當有人站出來斬鰲煉石,以補蒼天,否則天地不正則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蕩忠義又給誰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補之,這才是江某踏入廣州城的用意。”

  江聞此時知道了,應老道深諳人心虛實,因此定計疏導分流各方勢力,將心思各異的人們分散處理避免相互干擾,實現整體上的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駱元通與吳六奇意在破滅尚可喜的計劃,因此前往南海古廟鎮壓蛟鬼;武林人士預謀刺殺尚可喜,因此聲東擊西地從北邊再次行動;但最讓人迷惑的正是應無謀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戰略意圖,也體現不出重要作用,卻為何明知江聞的武力值爆表,還要拉著他一起行動呢?

  只見被江聞一陣搶白的應老道並未惱羞成怒,反而略帶欣慰地對江聞說道:“想不到江掌門如此博學多聞,倒是老朽一葉障目了。”

  應老道的脾氣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對剛才江聞的舉一反三顯得非常欣喜。他並未直截了當地回應江聞的質疑,反而又談起了一則古書記載。

  “江掌門,你剛才提及了女媧斬鰲足立四極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說道說道。這神鰲揹負天台之山浮游海內,不紀經年,因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著,乃移於琅琊之濱。”

  神話記載忽然聯繫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聞的眼前打開了一扇窗,讓逐漸他察覺出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初小天師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記錄,東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臺,羽人所居,女媧斬鰲足後移於琅琊之濱。後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昇仙,仙道始播焉。”

  應老道的深謀遠慮在此時一覽無遺,捋髯微微笑道。

  “此時既然已有人去煉石斬鰲,也有人去殺龍止洪,便少不得我們兩人搶先去往天台,將登天之梯抽走,斷了他這番念想。”

  江聞心道原來如此,他們的計劃竟然如此廣大,意圖一路鎮壓蛟鬼,一路刺殺本人,而應無謀這一路,則是要破滅尚可喜求仙長生的渴望,讓這位平南王的諸多計劃一同落空!

  “你們也太冒險了!雖然兵分三路的好處是能專注於一方謀事成功,不必擔心其他方面的潰敗的影響,可若是被對方抓住破綻分兵擊潰,那你們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江聞緩緩說道,立即指出了這個計劃最大的破綻。

  但應無謀卻雲淡風輕地回答道:“老朽用計一向行險招,不險則絕無大勝之理。況且就算是合兵一處,又如何能保證如此多人同心協力,共謀大事呢?”

  應老道所說也很有道理,這就如同江聞如今首次看到計劃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覺得對方是在痴人說夢,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卻猶如散沙,讓人怎麼都看不見得勝的希望。

  “前輩,這條路到底通往什麼地方?”

  走在陰森石甬之中,江聞一瞬間出現了恍惚遲疑,失去參照物的時候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渾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間,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轉彎拐角都是虛無,唯獨眼前這條路正在自行延伸鋪就,隨著時空與星象冥冥之間的聯繫,不知將通往何處。

  忽然在某個時間點,眼前的黑暗忽然開始閃爍,就像石甬裡綻放出了一顆啟明星,渾沌的顏色如同身處離心機內部,須臾之間就被甩到了看不見的遠方,兩道煢孑身形猛然顯現,伴隨著的還有一種難以明述的眩暈頭痛感。

  江聞轉頭看向應老道,發現他仍舊泰然自若,而他們身處墓穴洞內空間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獷,許多墓室扇門尚未開啟,隱約可見的一角擺放著一尊巨大的蛇紋銅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黃的骨骼層疊鋪墊,都是當年修建墓穴後殉葬的奴隸殘骸。

  江聞當即驀然返顧,發現身後並沒有什麼石穴甬道,黏滑潮溼的道路也消失不見,自己方才行走許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後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遺留腐味也隨風飄散,似乎徹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裡。

  “這裡是南越文王墓?!”

  江聞的瞳孔驟然縮小,緊忙看向了一旁的應老道,“你為什麼領我來這裡?”

  “江掌門竟然知道這裡?這裡我可是連徒弟都沒透露過。”

  應老道頗為自傲地說著,完全不理解江聞的緊張,連忙解釋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這裡,老朽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搶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奧秘,取走趙佗留下的三山仙藥,徹底斬斷了他的念想。”

  江聞仍舊沒有鬆懈下來,看著空空如也的墓室緊皺眉頭。

  此時封堵墓室大門的石頭還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門完好,墓室彩繪壁畫和穹頂依然安然無恙,可本應被關在這裡的李行合,卻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剩下。

  “應前輩,我還沒告訴過你,之前李行合曾帶我來這裡,而我順勢將他囚禁在這裡,可現在人呢……”

  話音剛落,應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斷了手中的幾根白鬚,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隨著險惡預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長嘆道。

  “中計了!”

  …………

  今夜廣州城處處戒嚴,東邊的駱家被重兵把守,西邊的平南王府暗藏殺機,南邊有水師不許片帆靠近,唯獨北邊直通芝蘭湖的一路,從沒有人將那片荒蕪人煙的沼澤當作險要之地。

  可是最最濃烈的殺意,偏偏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平南王府的中軍大帳中不斷收到探馬來報,正有一股勢如破竹的力量從北方席捲而來,讓一波又一波試圖阻擋的平南王兵士鎩羽而歸,不管去的是勇將、智將還是猛將,似乎都無法阻擋著股帶著決死之心的力量。

  “王爺,賊人此番從北方而來,光孝寺也在北邊,會不會是他們……”

  謀士金光看著不斷送到眼前的戰報,嗅出了其中不尋常的味道,心思電轉思索著疑犯。

  他目光緊盯著尚可喜面前几案擺放著的廣州輿圖,上面有幾道筆鋒淒厲的墨跡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廟、駱府、象崗山、都城隍廟、荔枝灣等地址,已經佔據東西南三處。

  尚可喜穿著藍緞護甲安坐不動,漠然執筆在北方芝蘭湖又劃定一個圈,牢牢佔據了四向方位,眼中殺機四伏,舉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鐵馬的呼鳴聲隨風而來。

  “不枉老夫以身為餌,今日賊人果然現身了……”

  尚可喜語氣中並沒有兵臨城下的驚慌,只有平靜澹泊的語態,似乎真地參禪學了菩薩心腸和霹靂手段,如今哪怕在屍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萬丈金身與明鏡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經佈置好了網羅。”

  尚可喜伸出長滿駭人黑斑的老手,執筆重重在中軍大營以北的地方,懸腕劃下了一道盡起絞鋒、以骨撐柱的痕跡。

  “駱府妖異頻出,孽子又被關在那裡,傳令下去緩攻撤兵。今日這條白沙巷才是註定葬身之地!”

  陰險毒辣的聲音消散在了空氣中,卻又疏忽出現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狹小的天街空空蕩蕩,只剩入夜之後的蒼茫暮色籠罩,任由雨絲垂簾般飄落在青石板路上,匯成滴滴答答的靜響,白沙巷裡空無一人。

  二十餘個氣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結伴同行,不斷鼓催著身上的氣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殺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隨著凌厲的拳鋒劍影千方並出,悄然將滿是惡意的話語湮滅。

  他們劇烈地喘息著,背後是不計其數的斃命兵士,每個人都已經快到達極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無法彌補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損耗,正從乾涸經脈反饋來無限的虛弱,似乎告訴他們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們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過這條二十餘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設下的中軍大帳,從而給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擊。

  在這條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們放慢了腳步。他們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員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紅衣的女人。

  這些在光孝寺外打過交道的人們早已不再蒙面,因為隨著廣州城的徹底封鎖,他們預備好的後援與退路已經斷絕,留給自己的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機。

  陳家洛還在撐著,雨水打溼了視野,視線依舊直視隊伍最前方的用劍高手。

  很明顯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殺尚可喜的高手,也是點燃這處火山的元兇,可是此時他的劍明明很沉穩、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與時機都妙到巔峰,只是如雅士揮筆般信手為之,就能不帶煙火氣地取走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