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盡離席

  戚繼光不愧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傑出人物,針對倭寇善於個自為戰、長刀凌厲莫測的特點,他從百家武藝中吸取了大量技藝,創制了“是非兵迭用”的“鴛鴦陣”法,以集體的“齊勇”來對付單個倭寇,終於挽回了戰局,而直到這時,這門倭寇刀法的真面目才逐漸顯露。

  嘉靖四十年,戚繼光在臺州戰役中依靠指揮得當,戰術合理,一舉殲滅倭寇數千人,在打掃戰場時在一具倭寇的屍體上發現一本奇特的刀譜殘本,劍譜名為《古隱流之目錄》,裡面畫著兩隻怪異猿猴正手持武士刀,進行一系列名為“猿飛、太刀六支猿回、虎龍、岸見、山陰”的攻防動作。

  深知日本劍術威力的戚繼光很重視這本劍譜,因刀譜本來就是殘本,因此戚繼光按圖文習練後又把自己的經驗和心得寫在刀譜之後,形成了一門《辛酉刀法》,隨後被完整的收錄在《武備志》一書中。

  但陳家洛聽族中長輩說過,這門刀法並非如此簡單。戚繼光得到這本書的時候翻閱瀏覽,就驚訝於其中以刀御人的詭異理念,所謂的刀法劍招不過是外化於形的東西,唯有手中似有若無的邪刀才是真核,嚴令軍士不得修習。

  為了協助戚繼光解憂,陳家曾讓麾下的海商前去日本調查過,發現戚繼光在戰場上拾到的武功,並非當時日本流行的的“柳生新陰流”和“香取神道流”,更像是源自是某個更久遠的流派。

  這門刀法從招式上看,極可能出自陰流祖師愛洲彌香齋久忠(1452-1538)所作的《陰流劍法圖文》一書的殘本。相傳他在36歲時,在北九州的大山中遇到一隻人立而起、渾身白毛的恐怖猿猴正對著山月揮刀,使用的正是這門刀法。

  可在戚繼光發動台州戰役時,愛洲彌香齋早已死23年,不可能出現在中國浙江,而他所創的劍法在日本本土也已失傳,那麼懷揣孤本劍譜戰死的無名倭寇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帶著一本在日本都已經失傳的劍譜出現在中國?關於這本劍譜的全本究竟是怎樣的,大概已經永遠成謎了。

  讓戚繼光不安的是,戚家軍中首批秘密接觸這門刀法的五十個軍士,都在兩個月內接連出現了精神恍惚、情緒失控,幾乎無法配合同袍組成鴛鴦陣,最後到每日夜間都會夢遊舞刀,幾乎要成為軍營中游蕩的一群鬼魅。

  隨後更讓軍中不安的是,有人稟報深夜曾見過這些練習古陰流刀法的軍士,半夜裡於月光下長出一身白毛,形如猿猴地奔走跳躍,乃至於身體被手中長刀扯動著在樹枝躍起,不分敵我地想要砍殺周圍的人。

  《古陰流之目錄》刀譜殘本里面畫著兩隻猿猴,似乎是一種充滿了獸性與不安的詛咒,會讓接觸的人進入某種詭譎多變的狀態之中,幸好再隨後的一場大戰湮滅了這些如蛛絲網般錯綜複雜的故事,也湮去了屬於這本殘書的痕跡。

  嘉靖四十年(1561)年(辛酉年),戚繼光在著《紀效新書》時,收取了長、短兵的各家武藝,甚至也收進了“無預於大戰之技”的拳法,但不知為何,他既沒有收錄兵器武藝,更絕口不提殘書中兇殘凌厲、為人稱道的刀法。

  直到戚少保晚年增補《紀效新書》的時候,才隱晦不明地提及早在辛酉年,他在浙江對倭作戰時獲得了日本長刀的“倭夷原本”,“又從而演之”乃著成《辛酉刀法》一譜。他後來他改十八卷《紀效新書》為十二卷,內容有刪有增之間,這部刀譜成為增收的重要內容之一。

  陳家洛還記得很清楚,陳永華在為他講解《紀效新書》這一段內容時,著重提到了戚少保所創辛酉刀法的過程中,其實是得到了俞大猷的鼎力相助,俞帥為此乃至於親自打上了少林寺,在古木參天、碑石林立的後山禪林中“取走了一些天地不容的武學”,這才化解剋制了原本刀法之中的“兇殘頑戾”、“詭譎離奇”之物……

  “總舵主,這門刀法竟然有如此來歷,為何時隔百年中原都不曾聽聞?”

  趙半山仔細聆聽的同時眉頭緊鎖地注視前方,依靠太極勁法運轉捭闔抵擋攻勢,三個頂尖高手協力推進才慢慢有了進展,而遠處唯獨有鐵塔般的楊成協與一名使用杆棒的老者聯手,能夠以長對長地扛過攻勢。

  “那是因為這門古陰流刀法不僅為害中原,也曾經為禍倭國許久,織田信長就曾經下令大名中擅學者死。”

  陳家洛語帶隱憂地說道:“而眼下倭國德川幕府的首任將軍,德川家康嫡子松平三郎信康,就因為偷學這門刀法,被織田信長命令於遠江二俁城自害。當時被派遣成為介錯人的服部半蔵正成,稟報過德川家康嫡子死後的無頭屍體在入夜後僵起,揮舞著長刀狂舞不休、一夜乃止……”

  “這刀法竟然如此邪門?!”

  趙半山驚異萬分,難以想象何等武學能罔顧生死,使人似此鬼魅萬分。

  “這事絕非孤例,正是因此德川家才會大力抹煞這門武學的存在,就是擔心這門武學戕害到自身。”

  陳家洛緩緩說道:“再往前,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尾張國守山,就被家臣阿部彌七郎以古陰流刀法暗殺,而家康的父親也被近臣巖松八彌以古陰流刀法暗殺,這門刀法據說斷頭之人也能殺人,雖然多有誇大卻也不祥之極,因此才在多方抹殺下絕跡。”

  陳家洛說完這些話,已經瞥見陷入癲狂的倭寇手中長刀,銘文刻著“勢州村正”四個字。

  出於對古陰流刀法的忌憚與某些“妖刀”的警惕,德川家康暗令御庭番眾斷絕刀法的同時,也明令諸國銷燬妖刀村正——如今沒人知道古陰流刀法和村正刀之間的聯繫,但不知道為什麼,使用這門邪異刀法的人往往用的都是村正。

  根據陳家的調查,村正作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場是在日本室町中期,而且作為刀銘也使用了約一百年左右,顯然可以看出村正並不是某一個刀工的名字,更像是某種有預謀、有計劃的鍛造與投放,只為了在這場波詭雲譎的歷史大潮裡留下痕跡,乃至於波瀾跨越重洋,遊蕩到了中原武林的史冊之中……

  在陳家洛的提醒下,群雄終於明白此行出招不在於斬人,要訣在於奪刀破招後,再將對方擊倒碎骨,以防備臨死之前的絕地一擊。拋卻這門詭異的以刀御人武功,倭寇的武學造詣並不如各派的掌門幫主,狂亂的刀法也阻礙著他們冷靜對敵,因此慢慢地困局終於有了鬆動。

  此時的雨勢逐漸減弱,白沙巷中殊死對決的刀劍二人也終於要分出勝負,只見面如金紙的漢子身上傷痕累累,百勝刀王胡逸之卻唯有面上一道滲血傷口,依靠著纏刀裹身顯然更成功地守住。

  但用劍高手氣渾然不顧,越發放棄了防守之意,走上險峻崢嶸的路子。只見他甩出一劍當頭直劈,料定對方斜身閃開後則圈轉長劍,攔腰橫削,每一式都殺氣凜凜,不留後路。

  胡逸之昂然的面容裡顯出不忍,以一招“八方風雨”格住劍尖,又以“分花拂柳”想要脫離戰圈,卻見對方的長劍反撩,疾刺向自己後心,一舉一動都封住了生門之所,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眼見劍尖已然及身,胡逸之的刀鋒唯有再快一步,唯有搶先斬下對方的頭顱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命,可他卻驀然鬆手將沉刀拋出,挺胸擋在了致命的一劍之上,鮮血霎時間噴湧而出!

  隨著一處勝負落定,處於下風的倭寇們的神情已經亟於癲狂,手中刀影凜冽的模樣卻不斷斬破雨幕,與武林群雄殊死搏鬥著,依舊以九死一生的氣勢造成了極大的傷亡,一時間幾乎人人帶傷。

  各家高手知道時間不等人,依靠著用劍高手拼死搶出的時間,殺招盡出才格斃了倭寇武者,從他們手足蠕動的死屍之中闖過,匯成一道疲憊而堅定的洪流,徑直奔赴某個註定的地點。

  “二弟……你不能去……”

  胡逸之用手握住劍刃,氣若游絲仍語帶懇求地說著。用劍高手抬手想要將劍再刺入幾分,卻發現阻力大到出乎尋常。再一看地面,原來是劍尖在剛才已經被胡逸之砸斷,此時歷戰許久的這把無鋒之劍早已傷痕累累,不堪再用了。

  用劍高手茫然無措地看向遠處,他看見了街尾的大門中出了一群倭寇打扮的人,朝著眾人亮出了一排黑洞洞的事物。

  就在此時,短短的白沙巷天街中又有一排整齊的聲音轟然響起……

  …………

  遠處的火光與驟響升起,如滾雷般傳遍了廣州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聞只覺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波動,彷彿承載不住這裡的重量。

  他又一次站在駱府的大堂之中,面對著孤身一人、負手而立的駱元通,兩人許久都沒有說一句下,只是自顧自地聆聽宛如天邊的聲音。

  駱府之中此時燈火輝煌,全然沒有先前大軍壓境時鬼影幢幢的模樣,廳堂處處張燈結綵、披紅掛綠,十幾張圓桌也分別擺在了廳堂之中,彷彿駱府今日正要舉辦什麼大喜的盛會,準備恭候無數賓客登門捧場。

  但在這樣喜慶簇擁的環境裡,既沒有一名賓客入席就坐,也不見一名僕從端菜添酒,全場上下只剩身穿錦衣的東道主駱元通一人,顯露出一副孤零零的模樣。

  “江掌門,你怎麼回來了?”

  聽聞乍響後的許久,駱元通忽然說道。

  江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應該我問前輩,為什麼沒走才對吧?”

  “哼,老夫為何要走?”

  駱元通忽然哈哈大笑,戴著錦絲手套的右手環過全場,“今夜是老夫金盆洗手後的群雄宴,江湖規矩今天來者都是客人,我何懼之有?”

  “那我也是客人咯?”

  江聞微微一笑指著自己說道,隨後就自然而然地坐進了圓桌裡的一座,成為了全場第一無二且孤零零的客人。

  “那是自然。江掌門今日既然來道賀,老夫縱使沒有佳餚盛宴,也不妨和你論一論英雄。”

  駱元通語帶深意地看著江聞,拿出了一罈尚未開封的老酒擺在桌上,拍去封泥後推到江聞面前,“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因為我們是同樣的人。”

  “那晚輩卻之不恭了。”

  江聞按規矩將身上的兩把劍解下放在桌上,隨後毫不客氣地捧起酒罈痛飲了一番,直到衣服都沾溼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駱前輩,先前咱們有些誤解,這回我們換個方式來聊天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