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一章 佔得杏梁安穩處

“今夜便開啟法雲閣吧。”

大淨老和尚聞言一愣,似乎沒聽清對方說的話,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卻仍然清明,清晰萬分地察覺弘辯方丈的眼睛裡,閃爍著決死而後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間,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獨立擎天、臨危受命的艱難時間,整座悉檀寺的檁椽屋瓦全壓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辯方丈渾然不顧,他面前除了無邊佛法,便唯有拼盡全力活下去的一條路。

“大淨,噶舉派此時突然發難,無非是想打草驚蛇讓我們露出破綻。對方以有心算無心,今晚的鬥法就怕人多口雜,我們索性照常進行,先不去通知雞足山中的四大靜主——這場浩劫若是真要來,就由我們悉檀寺一力應對!”

緩緩解釋之後,弘辯方丈隨即站起身來,手扶桌案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竭力展現出大德高僧應有的寶相莊嚴,接著補充道。

“還有,讓寺僧們再去雞足山陰搜索一番。此時多一份力就多一線希望,不管我們最後能找到誰,終究會是個難得的助力。”

…………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唯餘寺道旁高大的畢缽羅樹、苛子樹森然搖曳,悉檀寺的僧眾們於穿行在法雲閣外,陸續搬來香油燈燭普照內外。

香客隱約察覺到今夜法雲閣中,有盛會即將開筵,然而法雲閣門口的僧人們卻站成一排,婉言拒絕了香客們前往觀禮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結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名為“定印”,表示禪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為“觸地印”,表示釋迦在成道以前的過去生中,為了眾生犧牲自己的頭目腦髓,這一切唯有大地能夠證明,因為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著法雲閣內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辯法師,他與寺中幾名德高望重的長老盤坐在蒲團之上,似乎都在閉目養神,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鬥法。

隨後到來的人馬粼粼軒軒,正是平西王府的從駕侍衛,自然也少不了頭戴紗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邊還跟著那名半邊臉嚴重毀容的醜陋侍女。

只不過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側方的位置上,還多了一名身穿武將補服的昂藏七尺大漢,如一堵屏風般擋住外人窺探的視線,也殺氣騰騰地佔據住了剩餘不多的空間。

“弘辯大師,我奉平西王爺的旨意前來,今日乃是守衛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總兵吳之茂掃視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隨後粗著嗓子補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脅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吳某蠻橫無理了。”

弘辯方丈微微一笑:“吳總兵言重了,這雞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槍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總兵腰間這把佩刀明晃晃光燦燦,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見在和尚這裡碰了個軟釘子,四川總兵吳之茂冷哼一聲,轉頭說道:“哼,吳某前來之時就聽王爺交待,悉檀寺裡有不少武林高手隱居,連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讓我務必禮遇三分,依我看縱是和尚,也未必無縛雞之力。”

弘辯方丈卻早有準備,搖頭嘆道:“阿彌陀佛,我們佛門弟子練武只為強身健體,所謂武功高低不過尋常之見,縱使身懷武功,也絕不會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鬥狠,非要為了個第一第二的名頭血流成河。”

弘辯方丈看似在說武林人士,實則暗指的是收買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養兵馬四處征伐的遼東將門。

吳之茂本想說這些和尚們未必是好人,而弘辯方丈則一針見血地說自己未必好,但你們這些拿刀吃飯的人一定是壞人,如果真要排除風險,那就從平西王府的人自殺開始吧。

這樣的話雖然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可吳之茂本來就一身殺業,他本想要就此發作,可立馬就明白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動手,最後不佔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

“哼,今日又不是吳某來鬥法的,多說無益!”

這一番唇槍舌劍下來,吳之茂雖然氣得夠嗆,卻不敢在平西王妃面前,於這大雄寶殿裡動粗,只好殺氣騰騰地不再說話,轉頭就看著大雄寶殿的正門忽然敞開,一行黃衣喇嘛魚貫而入,帶起了殿外夜風呼嘯而來,滿殿的燈燭搖晃不休。

弘辯方丈定睛一看,在昏惑燈燭下發現領頭的人果然不是妙寶法王,噶舉派一行也比上次少了一人,可見妙寶法王仍在山中未曾歸來。

但直至燈光遍照,眾人才發現領頭之人的模樣十分怪異,身型也與常人不同。

只見他頭戴明黃僧帽的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只因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邊,邁開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醜得令人幾欲作嘔。

“阿彌陀佛,原來是堪布喇嘛,未曾遠迎還望贖罪。”

弘辯方丈此時的神情不喜不悲,看著眼前幾乎沒有人模樣的喇嘛,心中滿是疑惑,“但如今黑帽法王仍在雞足山中救人,堪布喇嘛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枉費法王一番化干戈為玉帛的好意呢?”

沒人能想到今天的始作俑者,會是眼前這個殘醜無比、沉默寡言,原本一直侍衛在妙寶法王身邊的老喇嘛,更不知道他此番作為到底有何用意。

堪布喇嘛外表有如漆身為厲,聲音也像吞炭般嘶啞,帶著噶舉派喇嘛們佔據了法雲閣的另一方,盤腿坐下啞聲說道。

“大僧此言差矣……”

堪布喇嘛的聲音就像是用指甲抓撓樹皮,怪異扭曲的身形遍佈鼻塌眼陷、面目猙獰、斷手斷腳、肢體畸殘的徵茂,讓人連直視著都覺得心中恐懼。

“仁波切入山救人是為渡一人,而前來拜取經錄是為渡眾生,大僧若真的知曉仁波切的善行義舉,為何還會自矜於外物,卻始終不肯行大善舉呢?”

堪布喇嘛此時站起身來,指著悉檀寺一行說道,“大僧既然不願行善,又何必假惺惺地指責我們前來求法呢?”

喇嘛之中一陣議論,顯然他們也是被這個說法所折服而來,平西王府裡觀察許久的吳之茂更是拍掌叫好起來。

“這位藏地高僧雖然長得醜點,心確是極善的,弘辯方丈何必如此小家子氣,難不成是在責怪對方身份低微?”

如果是平時的弘辯方丈,此時恐怕已經礙於面子和維護悉檀寺的原則,暫且避退了下來,但如今的弘辯方丈顯得心態與往日不同,只見他沉默片刻,竟然率先從位置上坐了下來,轉頭向對面說道:“阿彌陀佛。堪布喇嘛,我記得妙寶法王曾說過,鬥法第二輪的題目由老僧決定,不知還是否有效?”

堪布喇嘛的眉毛稀疏脫落,帶著酒醉樣的怪異面容,似乎沒想到弘辯方丈被擠兌到了這個程度,依舊會選擇搶佔便宜,只能點頭道:“自然有效。”

弘辯方丈一顆心這才安定了下來,點頭說道:“那老衲今日就以神通為題,若是堪布喇嘛也能展露出妙寶法王那般的天眼神通,老衲自然會就此認輸。”

大淨和尚此時終於知道,弘辯方丈為什麼要把鬥法場地現在法雲閣,同時還禁止香客入內旁觀了——今天的弘辯方丈簡直是不講武德到了極致,不管是面對平西王府,還是噶舉派喇嘛,統統都想方設法地佔盡便宜,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他營造多年的高僧形象可就毀於一旦了。

弘辯方丈出的這個題目不可謂不毒辣,因為噶舉派之中唯有法王能修神通,如果人人都有神通傍身,那麼佛法豈不是成了笑話,而堪布喇嘛身形畸醜,顯然也不會是個寶相莊嚴的活佛。

“弘辯方丈,這個題目未免也太過無理了,世上怎麼會人人都有神通呢?”

吳之茂見狀不對趕緊出來拉偏架,顯得有些沉不住氣了,噶舉派的喇嘛之中也議論紛紛顯得有些不忿,對於悉檀寺這個抗詞奪理的題目難以接受,但堪布喇嘛竟然不聲不響地笑了出來。

“大僧果然有見地。世上經術變化是虛誑的方法,施法於草木等而誑惑人的眼目,眾物本身並沒有改變。但是神通卻非如此,那是真正得以改變的方法,能使眾物真實改變,就如金銀得到火則融化,水遇到寒冷則結冰。”

堪布喇嘛用難聽的嗓音說道,“物類之理如此,世上之人若是能消除罪孽,得證慧性天然,自然能一如此變化妙用自在。我雖然未能得解脫上法,卻久在法王駕旁,未必不能觀這方小天地如指掌。”

“待我誦經加持,便為各位展現天眼神通。”

隨後堪布喇嘛便盤腿坐下,持大手印開始誦經,用藏文念起《三十五佛懺悔文》,這篇經文因諸佛菩薩的願力不可思議,唸誦他們的名號可以輕而易舉地消除罪衍,故而能清淨百千萬劫以來包括五無間罪在內的所有罪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