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二章 鳳城從此有雙身

可此時,即便是躺在地上的安仁上人,仍從地上踢出一腳,還想要絆倒緩慢前行的妙寶法王,但下一秒,妙寶法王踏著僧鞋的腳印,就神乎其神地率先落在安仁上人的腳踝上,再次發出骨骼碎裂的怪聲,一根斷骨甚至刺破皮肉,展露在了空氣中。

“太師叔!你快回來啊!你是打不過他的!”

品照被這樣殘酷血腥的畫面震懾住了,他此時淚流滿面地對著老和尚大喊,似乎好像要阻止他徒勞送死的行為,卻愕然發現躺在地上的老和尚,臉上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縱使不敵閣下……”

安仁上人再次吐出一口鮮血,老邁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再次阻撓了妙寶法王的腳步。

“也要先過老衲這關……”

四周劇烈的震動忽然減弱了下來,品照忽然明白老和尚不憚前驅的瘋狂行為,竟然只是為了阻撓妙寶法王的步伐,因為他隨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隨著妙寶法王腳步的遲滯,雞足山地震的烈度也明顯下降!

品照欣喜若狂地想將這個發現公之於眾,但他馬上發現倒地不起的安仁上人,又被妙寶法王重重地踢中了一腳,趾骨所在之處皮開肉綻,汩汩鮮血從傷口湧流而出。可再看妙寶法王的樣貌,卻沒有一絲殺心怒意,似乎他不過是輕巧隨意地踏出一步,也無非是無意中碾碎了一隻螻蟻。

這樣的態度無需言語,意思表達得已經很明顯了——如果你們再敢阻擋在我的必經之路上,粉身碎骨就是唯一的下場。

恐怖的壓迫感從背後傳來,安仁上人此時滿口鮮血無法言語,只能立即轉身擒抱住妙寶法王的左腳,想要用殘廢之軀儘可能地阻擋住地震的發生,就算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螳臂當車,卻依舊無法坐視雞足山上無數古剎化為廢墟、悉檀寺基業化為餘煙的場面。

妙寶法王的腳步很是詭異,即便安仁上人擒抱住他的左腿,但他的步伐依舊穩健無比,只是渾身上下都在和一種無形的力道抗爭,因此全然無視了安仁上人的阻擋,每走出一步都會有一腳狠狠碾在老和尚的身上。

陷入生死邊緣的安仁上人,只覺得虛空之中物移色異,往日困惑於心的動相遷流,在恍恍惚惚間已經蕩然無存,他只是理所應當、更是責無旁貸地應該阻擋在這裡。

寒山內功竭力護住他孱弱不堪的心脈,而那雙死氣逐漸濃重的眼眸裡,只覺得有無數身影飄然而起,化出千萬雙眼睛觀察著世間萬物——

山上飄著雲煙,地下淌著暗河,林中草木蔥長,江畔帆影離合,此時已經一覽無餘乃至於不足以觀察。於是乎水火問題,陰陽問題,濁清問題,淨垢問題,輕重問題,冷暖問題,聚散問題,都由無數身影共同思考著,一切的答案似乎就是問題本身,因為此時雲煙霓虹具是他,山嵐聳翠亦是他,他此時無所在,可舉目所見又都無所不至……

瀕死之際,他腦袋空空,只想起了許多微不足道的見聞。

比如師父曾經告訴過自己,自己也告訴江聞的那件小事,也就是《華嚴大懺經錄》題跋的“僧一行”,實則乃是西夏賀蘭山雲巖慈恩寺的護法國師,也就是西夏遺僧一行慧覺法師。

還有師尊本無大師臨死前,就預感到一些冥冥之中註定的事情,直到前不久弘辯方丈收容南少林,他才在至善大師的口中聽見了同樣的、關於“佛門大劫”即將到來的消息……

無數紛飛的念頭在腦海中,如同雪花般飄舞不息,安仁上人知道這些念頭一旦熄滅,就將是自己圓寂的那一刻。

短短十丈的山道上,安仁上人想盡辦法也才拖延了幾刻鐘,付出的代價卻是滿地淋漓恐怖的斑斑血跡,品照每次都覺得下一秒,安仁上人就會被活活踩死在這裡,但每次殘忍折磨之後,老和尚的雙手依舊會再次伸出,緊緊抓住妙寶法王的雙腿。

看著安仁上人越發黯淡、宛若風中殘燭的雙眼,品照感覺到了無能為力所帶來的徹骨冰寒,他想要吶喊咆哮,嘴裡卻只能嘶嘶啞啞地發出一些不成形狀的聲音,似乎時隔多年再次面對慘烈的死亡,他還是沒能從當初的噩夢之中解脫。

地上的鮮血慢慢流淌,一如那個擊破生命一切寧靜的深夜裡,姐姐身上穿著的是大紅色嫁衣,還夾到著比紅色更加深暗,逐漸擴散在懸崖底下的恐怖顏色,那抹色澤,也終於成為了他多年噩夢的顏色基底。

品照的眼底閃過一絲血色,就像是細小的絲蟲爬行而出,妙寶法王停止雙腳看向面前,盯著品照竟然直挺挺地朝自己奔衝而來,似乎在考慮下一腳要踏在什麼地方,可品照忽然站定雙腳,停頓在和他只有半尺距離的近處,滿臉都是涕淚痕跡,只有雙眼帶著一絲魚死網破的絕然。

忽然停住的品照,猛地張嘴大吼著妙寶法王聽不懂的語言,只有接觸過麼些族的安仁法師明白,品照在說著往日噩夢裡經常徹夜叫囂的話語,語調之高几乎要穿破山間雲霧,只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擋住妙寶法王的前進。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霧路遊翠國!我在這裡!”

近乎癲狂的叫嚷與吶喊並不能被妙寶法王所理解,但這一切並不重要,因為妙寶法王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莫大的阻力,等待他察覺到異樣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不知何時,已經被無數細如髮絲的血紅絲蟲所攀附住,就像槲寄生落在了參天大樹上,無數帶有詭異生命力的觸角攀緣在身上,將自己往後拉扯著。

但即便遭遇了這樣詭異的事件,妙寶法王依舊沒有回頭的打算,而在妙寶法王的背後,品照能夠清清楚楚看見一切的真貌,那是一扇宛如蟲口的鮮紅色圓洞,突兀而詭異地出現在妙寶法王的身後,無數張牙舞爪的詭譎絲蟲隨風飄蕩,隨後迫不及待地想要鑽出,攫取它們所能觸碰到的一切物體。

這些絲蟲變化萬端,轉眼間令人眼花繚亂,不知不覺竟然帶著一絲絲女性身軀特有的妖嬈曲線,甚至幻化出一張張面容姣好的幻像,似乎有無數女子被困在鮮紅蟲口的深處,帶著絕望與瘋狂永無止盡地吶喊著,想要找尋她們痴痴等待著的負心人。

品照的眼淚潸然流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面對霧路遊翠國。

他早就明白傳聞中的玉龍第三國不會是什麼極樂世界,但他始終不願意面對真相,在他的心裡只有救出姐姐和徹底遠離這兩條路,即便曾經向桑尼婆婆學過巫法、他也自知不過這是葉公好龍的表象。

可現在,霧路遊翠國就在他眼前,無數血色絲蟲攀爬扭動著,構造出一張讓他魂牽夢繞、神思恍惚的臉龐。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品照發現那張臉上沒有面對死亡的絕望,也沒有與世隔絕的瘋狂,那雙眼睛不論何時,似乎都還是一如往昔地注視著自己,注視著這個世界上與她最親最近的人。

史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你的所想本就是我的所想,但兩人卻直到錯過才終於明瞭。

【活下去。】

幻像的嘴形說話間清晰可見,鮮紅的霧路遊翠國只是凝滯了一秒,就好像生怕品照看不清楚,又好像擔心品照看的太出神,轉瞬又恢復成了原先蟠縈亂舞的恐怖景象,格外癲狂地想要將妙寶法王拖入霧路遊翠國之中!

而就在妙寶法王被霧路遊翠國纏繞捆鎖住的時候,一片枯悴慘白的濃霧億不知何時從崖壁流蕩上來,緊緊纏住了妙寶法王,江聞揹著駱霜兒終於重回了華首巖的峰頂,隨之而來的還有數之不盡的醜陋枯癟幹麂子,似乎追隨著駱霜兒從雞足山陰一路爬行到了峰頂!

枯悴慘霧遮天蔽日,霧路遊翠國詭異蠕動,幹麂子更是屍立如林,一時間全部都擋在了妙寶法王的面前,似乎佛魔對立不知何時再次顛倒,只不過這次的妙寶法王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還好我及時趕到。”

江聞目光如劍地看向妙寶法王,乾脆利落地擋在了他的面前,而妙寶法王此時的視線也終於凝聚,猶如春秋大夢中轉瞬甦醒,第一次正眼看待面前的“人”,並且說出了極大易變之後的第一句話,漢話裡帶著一種似是而非的怪異口音。

“來者可是值符九星?”

在無數恐怖扭曲的身影之中,妙寶法王視線的焦點,卻始終是身姿挺拔的江聞,彷彿正注視著一柄出鞘寶劍,欣賞著龍光射斗的璀璨之姿。

江聞疑惑地搖了搖頭,看著面前這位從相貌到氣質,已經完全變了的陌生人。

“抱歉,你可能認錯人了,在下不過是武夷派的一介掌門。倒是閣下是什麼身份?為什麼能逼得妙寶法王中陰身離體?”

“妙寶法王”微微一笑,就這樣站在了江聞的面前,同樣一本正經地回答著江聞的疑惑——那一瞬間,江聞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敵所帶來的壓迫感,那是即便超脫武功修為的衡量體系,也如山崩野火一般十足危險的人物。

“華藏世界,包藏微塵,重重相連,嚴淨廣博。於你而言,我既是噶舉派的妙寶法王,也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但此時的我,已經解脫了樂空雙運之災,你可以稱其為——摩醯首羅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