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八章 奉公敲詐遵命偷錢

  旁邊的鬼們立即作了鵪鶉,李長安暫且不欲生事,探頭悄悄打量。

  大院裡“人”群雖密,卻並不悶熱,彷彿人人都是“冰肌雪骨”。仔細看,能瞧出某些人身形虛幻,某些人形體怪異,某些人把腦袋摘下來抱在懷裡。

  李長安於是明白,這一大院子跟自個兒一樣,都是白日化形的鬼物,多半還都是窮鬼。

  過了小半個時辰。

  突兀一陣鑼鼓響。

  大夥兒苦等許久的正主終於入場。

  雖然惡形惡狀的漢子們都俯首帖耳,口稱哥哥,但正主卻是個衣著考究、神情溫和、言語親切的男人。不像地痞流氓的頭頭,倒像某家大商行的掌櫃,只是光禿禿的額頭突兀鼓起兩個大包,拉扯開臉上的溫和笑意反顯出幾分弔詭。

  他登上院子前一方小石臺,首先給臺下眾人唱了個喏。

  “各位鄉情父老,在下名喚劉雄,蒙江湖上的朋友抬愛,喚某一聲‘龍頭雄’。”

  “今天大傢伙到我這兒,開場第一段,咱們不說別的,專給大家訴訴苦!”

  他嘆了口氣,露出唏噓之色。

  “如今這世道艱難,人人都說若活不下去死了一了百了,反而落個輕鬆自在。可這真作了鬼,來到這餘杭城,哪裡輕鬆?一樣會冷,一樣會餓。又哪裡自在?吃飯要錢,穿衣要錢,住店要錢,更別說那輪迴銀,一百兩!我活著當人的時候,想都不敢想這麼大的數目!”

  一番話下來,臺下嗡嗡不已,顯然都有共鳴。

  只有李長安懵懂不知。

  劉雄又負手等臺下氛圍發酵了一陣,才示意安靜,繼續說:

  “大夥兒中可能有人說,咱們都成鬼了,時日不值錢,攢個百八十年,總有籌齊銀子的時候。”

  他搖了搖頭,招手讓人上臺。

  是個佝僂蒼老到幾乎不成人樣的老漢。

  “這是咱眾妙坊的老資格,劉老。”

  老漢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您老到餘杭城多久了?”

  老漢小心回答:“記不太清,只記得那年朝廷徵嶺南,我隨軍轉運累死途中,同鄉把我的屍骨埋在了餘杭地界上。”

  “那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平日作何生計?”

  “沒有手藝,只能賣把力氣,在各個碼頭抗包。”

  “身體可還安康?”

  老漢咧開嘴,滿臉的褶子,分不清是哭是笑:“做鬼麼,命比人賤,總不至於再死一趟。就是長年累月下來,壓塌了腰桿、壓彎了膝蓋,站著挺不起身,躺下伸不直腿。遇到雨霧天,冷風就似刮進了皮裡,銼得渾身骨頭疼。”

  “輪迴銀籌齊了麼?”

  老鬼唯唯:

  “還差得多。”

  劉雄不多說話,讓老人下去,又招上臺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一身漂亮的綢面衣裳,腳下踏著嶄新的黑底白布靴子,腰間挎著銅釦皮帶,神采飛揚。

  劉雄還沒開口,他便大咧咧揮手。

  “不消哥哥費口舌,咱自予他們說。”

  叉腰一站。

  “咱叫金毗,本是淮南人士,四年前吃了觀音土脹死在了老家,渾渾噩噩做了孤魂野鬼,漂泊到了餘杭城,承蒙我家哥哥提攜,入了行。不滿三年,在坊北購了一套宅子,不大,兩層小樓加個院子,取了個婆娘,以前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惜都是鬼,不然還能生幾個胖娃娃。”

  劉雄插話:“輪迴銀湊齊了麼?”

  他笑出兩排大牙:“嘿!瞧哥哥說的,咱做鬼正做得快活,何必急著投胎受罪呢?”

  “胡說八道。”

  劉雄笑罵著斥退年輕人,臺下已鬧哄哄吵成一片,雜七雜八,懷疑有之,羨慕有之,熱切更有之。劉雄幾番示意安靜,場中仍舊鬨鬧不停。他不怒反喜,越是吵鬧,便證明這老少間的對比越有成效。

  最後他讓手下人敲響鑼鼓,才鎮住場子。

  “大夥聽了,定會以為我在自賣自誇。真有這等好差事,早就搶破了頭,還輪得上你們?”

  臺下一眾殷切的眼神中,他笑眯眯搖頭。

  “那你們就想差了。”

  “正因為是好差事,所以我手下人做不了多久,就攢夠了錢,投胎轉世去了,以至於需得常常招人。”

  “再者說,我這行當,門檻雖低,只要身家清白、踏實肯幹,我都敞開大門歡迎。可真要做好,真要入行,還須得敢想敢幹,須得有心氣兒!你若一天到頭,只想掙可憐巴巴幾個銅子兒,對不起,出門去碼頭,哪兒適合你。”

  “說了許多,可能臺下有些朋友還不知道我這行當是幹什麼的,甚至以為,我這裡是什麼偷雞摸狗的行當。”

  “錯了,大錯特錯。”

  “世人都曉得,人生在世,命數自有天定,卻不一定知道,人能得到的錢財也有天定的數目。不管是官吏的俸祿,匠人的薪酬,甚至乞丐討來的錢,都一筆筆記在財神爺爺的賬上。”

  “但總有人會耍些歪門邪道,譬如,當官的上下其手,行商的缺斤少兩,做乞丐的坑蒙拐騙……這些都是橫財,是不義之財,是不該得到的銀錢!所以上蒼便在城隍府設下衙門,專門取回這些人身上超出天數的錢財。”

  “這衙門就叫‘掠剩司’。”

  說著,劉雄擼起袖子,露出臂膀上印章模樣的刺青,刺青上見得“城隍”二字,放出毫光,透出幾絲地祇神威,攝得眾鬼徹底噤聲,只餘他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我乃是掠剩司配下眾妙坊鬼頭劉雄,諸位將要做的就是這掠剩鬼。”

  臺下眾人愣愣聽他說完,許久,才一片鬨然更盛先前。

  劉雄毫不意外,或說他早就駕輕就熟了。

  這平頭百姓麼,活著的時候信官,死了之後信神,城隍又是官又是神,他們哪裡會不信又哪裡敢不信呢?

  他正要再接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