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一章 咸宜庵

  …………

  “輪到在下獻醜了。”

  不需呼喚,節帥離開後,黃尾自覺地彎腰小跑上庭院中央,向著四周看客們挨個作了一圈揖。他形貌滑稽,不必故作醜態,便逗得滿座又是一陣輕笑。

  無塵用摺扇敲停喧譁,扇骨指著黃尾。

  “諸位高朋興許不知,我這善均師兄,昔日的琴藝可謂江南一絕。”

  黃尾:“大師謬讚。”

  無塵又指向身邊的女尼。

  “而在當年,靜修師太的唱曲亦是坊中第一。”

  “今夜良宵美景難得,兩位何不合作一曲?”

  庭上黃尾點頭哈腰應承不提,那位喚作靜修的美人師太一言不發,冷著臉,離席下到庭來,遠遠瞪了藏在鬼群中的小尼姑一眼。

  小娃娃“呀”了一聲,縮著脖子就往李長安背後鑽。

  小聲抽泣著囔囔:“死黃尾,壞黃尾,師傅又要打我手心了。”

  道士聽著好笑,遞過一盤糕點,小尼姑接過去,委屈巴巴往嘴裡塞。

  黃尾在場上為小尼姑開脫:“非是小師傅的過錯,實在是……”

  靜修卻半點兒不搭理他,彷彿他是什麼腌臢物,避得遠遠的,瞧也不肯瞧上一眼。

  黃尾討了個沒趣兒,但仍嬉皮笑臉。

  上首。

  無塵又道:“以師兄的琴藝不可用尋常的琴。何大家,可否借用你的梧桐琴?”

  他口中的何大家,是先前演奏的琴師,也是一個妝容精緻的美人,李長安看她幾分眼熟,但究竟什麼地方見過,卻始終想不出來。

  而黃尾已然接過梧桐琴,就地盤腿坐下,將琴橫在膝上,隨手撥弄,琴聲歡脫如雀躍竹枝。猛一瞧,竟有幾分竹林隱士灑脫不羈的模樣。

  可隨即,他習慣地擺出諂笑,打破了這點兒錯誤印象。

  “不知大師想聽哪首曲子。”

  “白頭吟可好?”

  黃尾的笑容似乎停滯了短短一瞬,然後更加燦爛。

  “當然好!”

  他雙手按琴,閉眼冥思稍許,而後撥動琴絃,音符便如山間清泉潺潺而出。初時,席上尚有交頭接耳,可幾個宮商角徵羽後,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李長安不懂樂理,只覺黃尾的琴聲如同有人在耳邊低述,時而嗟嘆,時而決絕。

  靜修師太適時應和琴聲唱到: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人聲清冽而透徹,與琴聲相得益彰。想不到靜修師太雖然不待見黃尾,但兩人合作這《白頭吟》,卻給人天作之合的感覺。

  尤其當唱道: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琴聲漸漸高昂激烈,歌聲卻緩緩婉轉低沉。這交錯落差,讓曲中所蘊之情深深浸入聽客心頭。

  使人讚歎之餘,不由得期待起此曲最後一句。

  然而。

  “黃尾!當心!”

  突兀,一聲大喝打斷琴曲,旋即有大風平地而起。

  吹亂碟盞,摘落燈燭。

  但這風來得快,去得更快。

  席間諸位從短暫的詫異中回神。

  很快瞧見。

  庭院中,黃尾瞪著眼翻坐在地不知所措,而他原本的位置上,一枚長箭沒入石板,尾羽猶自顫慄。

  眾人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不知何時起身的李長安,然後又順著李長安的目光,看向牌坊下手持弓箭、垂首而立的不速之客。

  卻是那節帥去而復返。

  ……

  席上老者第一次變了顏色,他猛地拍案喝罵:

  “混賬東西!竟在此處撒酒瘋,還不速速退下!”

  那節帥沒有回應,只是沉默著微微晃動身軀。

  李長安察覺到了古怪。

  他離得近些,可以看到此人神情驚恐、面色鐵灰,這鐵灰不是心情憤恨的形容,而他的面色真就青黑灰敗。

  李長安踢了踢身邊的鬼屁股,叫他們機靈點兒——這幫窮鬼到現在還抱著席上的好酒好菜不肯撒手。

  席上和尚道士不少,也有真正的修行人士,都看出情形古怪,暗自提防。

  無塵和尚更是直接讓明面呵斥實際開脫的老者閉嘴。仟仟尛哾

  他取下腕上念珠。

  “孽障。”

  眉宇忽而一凜。

  “安敢作祟!”

  念珠頓時化作流光飛擲而出,落在節帥周遭,炸出轟然巨響。

  李長安趕緊踢翻几案,招呼大夥兒往院子裡頭跑,順手去牽那小尼姑。誰料小姑娘機敏得很,早就躥了出去,直撲自家師傅大腿。

  旁邊其餘客人也都反應過來,有樣學樣。

  不多時,一群人都聚攏在正殿前,慌張回望。

  但見牌坊下,那節帥已然僵撲在地,但身遭卻騰起大片大片的濃煙。

  帷幕已然傾塌,夜風趁機而入,吹亂燭影。

  但那濃煙卻如鐵幕石壁不為所動,反不住蔓延堵住了大院的出口。

  無塵的聲音朗朗響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闖佛門清淨之地?”

  短暫的寂靜後。

  “哈哈哈哈~”

  院中迴盪起低沉而粗重的笑聲,有個聲音自煙幕中而來。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門不一定是佛門,清淨?哈哈,哪裡有清淨?!”

  隨著話聲,霧中浮現出一個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輪廓在濃煙中不住扭曲,然極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頭。

  它彎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緣,作勢要鑽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顯出形狀,先有一種濃綠近墨的東西從濃煙中淅出。凝聚成團團霧狀,而後融化著流淌著漫入庭院。

  這東西質感十分古怪,比煙重,比霧稠。

  李長安凝視那貼地流淌的塵霧,恍然之間,似乎瞧見一個哭嚎著的極其扭曲的人形,但轉瞬不見,再想細看,那塵霧已纏繞在腳尖。

  頓時。

  道士只覺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包裹住魂魄。

  彷彿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緊了心臟。

  他聽到“咯、咯、咯”聲響。

  側目看去。

  黃尾僵立著一動不動,兩排牙齒不住顫慄碰撞。

  自打李長安認識這黃毛鬼,他就從來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李長安甚至懷疑,哪怕有一天這廝見了閻羅,都能口稱哥哥,掰扯幾句。

  可如今,卻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這是什麼?”道士問。

  黃尾的眼珠艱難動了動。

  他說:

  “魙。”

  ——

  《幽冥錄》: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鬼之畏魙,猶人之畏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