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九章 十錢神(完)

  終於,它發現了某個堪以隱蔽的角落,不假思索,縱身一躥,穿過狹長的牆縫,落入了一塊小小的空地當中。

  撲騰起一地草屑、泥塵,驚動了“先來者”——一群開會的野貓“嗷嗷”炸毛飛躥。

  它吃力撐起身體,抬頭四顧——符籙緊緊裹縛住它周身黑氣,勒出藏在黑氣下的人形輪廓——這是城牆根下的一小片空地,被民舍圍起,生長著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樹,一條爛泥溝橫穿而過。

  這裡是……

  “事情從此處開始,也該從此處結束。”

  李長安飄然落下,輕盈彷彿紙鳥。

  鬼物似要掙扎,可渾身黃符一齊放光,將它死死按倒在地。

  道士拾起一截樹枝,可以看出樹枝被好好修剪過,應該是孩子們遊戲後遺留下的“寶劍”。

  他默唸法咒,並指作訣在“寶劍”上虛虛勾勒。

  向著那惡鬼步步逼近。

  如無意外,這裡便是他為此惡鬼挑選出的葬身之所。

  只是。

  “夠了!”

  一聲厲呵伴著強光轟然炸開!

  道士壓低斗笠,由得大風捲開法衣,高高飛揚。

  陣陣風息搖動老樹婆娑亂舞,破碎的黃符紙屑四下飄蕩。

  再看空地當中,哪裡還有黑煙纏身的鬼物?

  只一尊身披彩甲,手持鋼叉,靛睛白髮,赤面獠牙,飄帶環身,威風凜凜的神將!

  神將把鋼叉怒指李長安。

  “大膽逆鬼。”

  大風為神威所挾,呼嘯著夾雜紙屑、枯葉、草莖劈頭壓來,呵斥聲在風中隆隆回蕩。

  “既見神駕,還不下拜!”

  李長安輕回以一聲嗤笑,抬手並指作劍虛斬,怪風立止,雜物如雪紛紛而下。

  “我早就想著,錢唐這地界,上頭鎮著六十四家寺觀,地下盤著窟窿城鬼王。但凡有點兒法力的鬼魅,不是被攆去城外飛來山當了野鬼,便是在城裡招安做了毛神。在坊裡禍害小娃娃?嘿,八成是哪個沒能耐又黑心肝的毛神監守自盜。”

  他稍稍抬起斗笠,上下掃了神將幾眼。

  “果不其然。”

  話語、態度無不譏諷,但這神將竟沒怎麼被激怒,反像是被戳中了痛點,面露慌亂,再開口,便失了底氣。

  “小鬼無知,安敢妄言?那些個小子祭神不誠也罷了,某屈尊降靈,竟以汙言穢語欺辱本神!如此膽大妄為,本神稍作懲戒,有何不可?!”仟仟尛哾

  原來如此。

  他搞這麼多花樣,就是為了這個“有何不可”。

  李長安總算了然,寒霧漸重,懶得再多掰扯,直入正題。

  “你看那是什麼?”

  道士所指處,稻草扎就的簡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兩顆鵝卵石眼睛直楞楞瞪著前方,頗有幾分滑稽。

  神將故作鎮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細看看?”

  神將狐疑用鋼叉挑起神像,這一下,頓時發覺了蹊蹺。

  他忙不迭劈開稻草,裡頭的銅劍“叮噹”墜地——內有裝髒,意味著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們縱有冒犯,也輪不到他來懲戒。

  “這是我的劍。”

  “孩子們所祭十錢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長安並指作訣立於唇前,空地四周牆面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籙。這一次,所引動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縛神之法!

  “偽詐冒名,謀財害命,該當何罪?!”

  神將一張青面已嚇成白臉,嘴唇顫抖,幾度張口又無言,只是不久,面上慌亂盡作猙獰,顯然已作決斷。

  神將握緊鋼叉,道士誦畢靈咒,無聲對持之時。

  “當剝卻法身,永墜窟窿城。”

  一個飽含惡意的聲音突兀闖入場中。

  李長安沒有應對舉動,因為聲音出現的剎那,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這種寒冷不是源於外界溫度的變化,而是來自於魂魄本能的顫慄,彷彿臟腑間生出無數的蛇,無聲無息,纏住了每一塊骨頭、每一束肌肉,叫人動彈不得。

  李長安此生只在一個地方遭遇過這種冰冷。

  咸宜庵,魙。

  濃重如油的黑霧不知何時灌入了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霧中。

  面上猙獰猶存,可眼中卻分明透出極度的驚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滅,飄帶變得色澤暗淡,甲冑逐漸呈現出衰敗的灰色。

  一對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後伸出。

  扣住雙肩。

  像扯開一團棉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兩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應該是個男子,李長安根本沒看清他的面孔,巨大的骷髏叢霧中鑽出來,一口吞沒了他。

  “斬妖!”

  青光斬開邪氣。

  李長安不假思索擲出“寶劍”。

  纏繞法力的“寶劍”當即洞開黑霧,可黑霧又轉眼合攏,翻湧著發出陣陣怪笑。

  “小鬼揭露有功,且饒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咸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牆下的排汙口,消失不見。

  寒霧又吹重幾重,天上月兒愈顯朦朧,野貓們去而復返,一對對綠油油的“星星”在四面牆頭亮起來,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著,似在催促李長安,鬧劇已然結束,他該離開,把夜晚的舞臺還給貓兒們了。

  …………

  被抓進窟窿城的鬼結局如何?

  有的說,被鬼王與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說,已然永鎮窟窿城下,錢唐城溝渠裡遊蕩的怪聲便是他們晝夜不休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