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四章 中元夜





幾乎都被花草淹沒,很不起眼。




而園中唯一起眼的物件是中間一座小廟,由青石塊壘成,約有半人高,頂部是倒扣的船型。周邊一切雕刻、文字都被時間風化,被青苔淹沒,唯有神像勉強還有形狀。看模樣,依稀是位龍神,腳下匍匐著一條不知是貓是狗的神獸。




莫非是那位已少有人祭祀的保嬰龍王?




……




大黑貓竟已早早守在了這裡。




何五妹剛進墓園,它便飛奔而來竄入懷中,喵喵撒著嬌。




李長安沒去湊熱鬧,這黑廝兇得很,除了何五妹,誰挨著都撓!




自顧自把竹筐放下打開。




一筐是香燭,一筐是雜糧野菜捏成的飯糰子。




何五妹見狀,趕緊放下貓兒過來搭手。




兩人分工合作。




何五妹在前頭翻找出土包挨個上香,李長安跟在後頭放上飯糰。




不像施孤,更像上墳。




可這些墳墓也太小巧了些,墓碑也太簡陋了些。




李長安心底隱隱有所猜測。




“他們都是慈幼院夭折的孩子。”




何五妹俯身點上香燭,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悲憫:




“有些是遺棄在慈幼院門前的,有些是外邊撿回來的,有些是人家實在養不活送來的。這些孩子收進慈幼院,十之五六不久便死了。活下來的,不是先天缺陷,就是後天落了病根,養不了兩年,大部分也都死了。”




“他們沒有墓碑,因為他們沒有名字。一來是無父無母的;二來麼,老人們都說夭折的娃娃若取了大名,便與人世有了牽絆,會糾纏取名之人。所以一個個都沒名沒姓。”




“有些道理。”




“是麼?可我卻有個壞毛病。以為來人世一趟,縱使悽苦短暫,總不好什麼也不得,什麼也不留,便給他們偷偷取了小名,別人都不知道哩。”




何五妹忽然回頭,一貫沉靜溫柔示人的她,露出狡黠的神色來。




“鬼阿哥想聽麼?”




李長安是鬼,自無不可。




“這孩子是五年前從野外撿回來的,生得瘦巴巴的,我盼他好生長大,叫他阿豚;這娃娃是八年前河上飄來的,我叫她蓮花;那個是家人都病死了華翁送來的,眼睛又圓又亮,所以叫狸奴;這個是夜裡放在門前,那夜格外冷,我喚他待霄……”




何五妹挨個點出那些在李長安眼裡完全沒有差別的小土包。




但她每點起香燭念出小名,李長安也會放下飯糰,配合呼喚。




比如:“小阿豚,魂兮歸來,小阿豚。五娘施孤,莫做歡聲,避開大鬼,快快來吃香,悄悄來吃飯。若已投胎,當我白念。”




五娘便會躲過臉去,“噗嗤”輕笑。




…………




忙活完。




李長安只覺厲壇上吃過的祭香、祭酒、祭肉一同發作,燒得胸膛熱烘烘的,恰好秋風送爽,又覺精神一振。




活著時,他最愛登高臨風飲月。




但自從做了鬼,便好久沒有暢快吹風了。




今宵難得,乾脆扯開衣襟,大刺刺就地坐下,任由晚風灌滿胸膛。




旁邊的何五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有樣學樣坐下來,只是把雙腿盤起,再從懷中取出一紙長折。




咦?




道士頗為詫異。




這長折封面上紋飾奇妙,如果沒看錯,這不是普通的摺子,而是道家的“金章玉冊”。




玄門許多儀軌堪稱繁複,要誦詠的經文字數少則數百、多則上萬,未免出差錯,便會把經文記在摺子上,權當“提詞器”,又取了雅名,便喚作“金章玉冊”。




“鬼阿哥不知道麼?”何五妹笑道,“我原也是有度牒的女冠,道名喚作‘素女’。”




李長安這才後知後覺,她身上白衣原是道袍,頭上也僅僅一支木簪,今夜是女冠打扮。




慈幼院的何五妹,咸宜庵的何大家,今日的何素女,三個身份堪稱天差地別,卻可以從中一窺人生的荒謬無常。




李長安無意為了好奇,去揭開別人的傷疤。




他不問,何五妹當然不會說,只把摺子攤開在膝上,開始誦詠:




“爾時尋聲救苦天尊,與諸侍從巡遊十方世界,化度眾生,出離苦海,令歸正道,不入邪宗。”




是《太上三生解冤妙經》。




她聲音輕柔,唱聲奇特,帶著縹緲出塵之感。




這種腔調稱作“步虛聲”,是道士育經禮讚所用。




便宜師傅劉老道不會,小門小戶擺花架子,徒惹人笑。李長安也不會,他是野道士麼,砍人倒比唱經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