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六章 番客

“宋萬平確在說謊。”




許二孃聞言猛地抬起頭,目光炯炯,雙手絞得更緊了。




黃尾得意笑道:“那廝編的謊話頗為唬人。”




“可惜不巧,恰恰騙不了我。”




“我曾讀過一本古籍,講的是錢唐城建立的往事。眾所周知,千年之前,兩條妖龍作亂吳越,許天師受命伏妖之後,才建起這‘煙柳畫橋參差十萬人家’的錢唐城。然少有人知,二龍並非沒來頭的妖魔,一是昔日太湖龍君,驅的是太湖之洪,二是錢唐龍君,卻是東入大海,藉助海眼,興起海嘯席捲東南。”




“城外飛來山,便是天師遣力士搬來,阻斷二龍匯流的大山殘脈。而城內的六十四家寺觀也盡是當年錢唐遺民躲避大水的高地。”




“故此,東海之中若確有一海眼,其位置應當在出舟山抵琉球的茫茫大海之間。而宋萬平卻說,海眼在夷洲與萬里石塘之間的某處,那海嘯淹的應該是潮州而非錢唐。”




“兩者差之千里,宋萬平定在撒謊!”




黃尾言之鑿鑿,李長安卻摩挲著胡茬。




“如何能確定你那古籍記載便是真的?再者說,‘木樨花’捲入落漈漂流多日,也許已經離開初時海域,只是船員未曾察覺呢?”




黃尾搖了搖頭。




“咱們又不是城隍老爺,真真假假與我等何干?那宋萬平行事招搖,不知惹了多少紅眼。咱們只需尋得他言語破綻,再為許家娘子寫張狀子,遞上衙門。”




他嘿嘿一笑。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呢?”




許二孃眼裡的光黯下去,扭過去,不再看他。




…………




兩鬼被攆了出去。




當然,文雅的說法是“鄙室寒陋,不足待客”。直接點便是“再沒點消息,就莫上門來,惦記老孃的銀子”!




兩鬼蹲在街邊,路上行人如織,各為生計奔忙。




李長安:“一個壞主意。”




黃尾:“至少是個主意,而且見效很快。”




道士拿眼覷他,黃尾趕忙擺手討饒:“道長莫見怪,我只是試探一下那婆娘。”




“試探什麼?”




“那婆娘雖死了兒子,卻沒責怪帶他兒子上船的宋萬平,至少,不曾憎恨。這其中難道沒點蹊蹺?”




黃尾帶著古怪的笑意,李長安遞給一個白眼:“少扯閒話,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的委託是找人。




在偌大的錢唐,找一個不知是死是活、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好比大海撈針,想想都頭疼萬分。




然而……




兩鬼同時哀嘆一聲。




“銀子啊!”




…………




縱使難辦,但誰叫鬼窮志短呢,看在銀子的份上,只好勉力為之。




叫上秀才、貨郎他們,十幾只鬼撒開,四處尋找查探。




興許是因“十錢神”,又或者“鬼醫娘子”,李長安的名頭竟意外的好使,各坊大大小小的鬼頭們沒給難堪,甚是有些個,譬如“刀頭鬼”還給許多幫助。




但仔細查探了一圈……




李長安與黃尾再度登門。




“我兩人訪遍了錢唐鬼神,誠然無有令郎的魂魄。”




許二孃木著臉,眼神中顯出不耐。




黃尾趕緊開口:




“但我倆誠心為你懇求了十錢老爺。他老人家降下靈應……”旁邊的李長安面不改色,“指出一個法子,或許能尋到令郎的魂魄。”




許二孃面露狐疑,他口中的“十錢老爺”顯然不咋靠譜。




黃尾深吸口氣,正襟危坐:




“你聽說過番客麼?”




“海事險惡,風浪、疾病、海盜乃至仇殺樣樣催人性命。一趟出海,船沉途中十之一二,人死船上又十之一二。死難者的屍身通常拋擲海中,但魂魄卻可以隨船迴歸故里。然而,並不是所有人的魂魄都能返還。有那闔船沉盡的,以及種種原因滯留海中的。他們的魂魄隨屍沉入深海,肉身為魚蝦所食,魂魄隨海流飄蕩,比之孤魂野鬼還要孤苦無依。流離異域,所以叫‘番’;難以歸鄉,因而是‘客’。所以稱呼他們為‘番客’。”




黃尾說罷,許二孃已然面色漸白,身子搖搖欲墜。




可不能叫金主出事!




李長安趕緊接過話頭,半是疑問半是打岔:“我以為番客是指海外求存之人。”




黃尾:“去鄉萬里,流離海波,人與鬼又有什麼區別呢?”




許二孃一個踉蹌,若非伸手扶住牆壁,便已當時跌倒。




李長安暗裡給了黃尾一腳,這毛廝才從賣弄中清醒。




訕訕一笑,忙道。




“我等恰巧認得一巫師,能為番客召魂。只是其中頗有兇險,娘子願意冒險一試麼?”




許二孃慘白著臉,點了點頭。




…………




黃尾口中的巫師,姓覃,自稱家中行十三,所以相熟的都稱他覃十三,家住迎潮坊。




覃十三所祭祀的神,喚作“龍子”。




而所謂“龍子”並非龍生九子中贔屓、螭吻之類,而是指錢唐左近人家“送”給龍王爺的溺嬰。




……




迎潮坊是片繁華的海港,卻並非每一個角落盡是如此。




離開港口碼頭,離開為客商服務的商棧勾欄樓院,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道路便越發逼仄泥濘,房屋也越發低矮破敗。




泥巴味兒、魚腥味兒、木頭髮黴的氣味兒混雜在一起,街巷上到處有醉醺醺的男人,沿街敞開的房門邊上盡是衣衫不整、神情漠然的女人。幾個小孩赤腳踩著爛泥跑過去,到了牆邊排排蹲下,撅起屁股就屙屎,一條黃狗“哈赤赤”趴在一旁緊緊盯著……




這裡給李長安的感覺比富貴坊要糟糕許多。




仔細一想。




大抵是因為富貴坊的居民主要是外地來討生活的力工,縱使生活艱辛,對未來仍保留著微薄的希望。而在這裡的居民,多是暗女昌、水手、無賴、乞丐,對於他們,明天是一個過於遙遠的詞。




而覃十三的住所便在其間最深處。




他家大門上掛著許多奇怪的骨頭串,很好辨認。




黃尾上來便大聲招呼。




“覃十三。”




可門裡卻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