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三章 解冤仇(下)

鬼使怔了稍許,笑聲越發刺耳。

哪裡有比獵物慌不擇路更教人興奮的呢?

它振動斗篷,鼓動霧氣盤旋,而後俯身同樣衝入正堂。

所有門窗一時洞開,塘火頓時壓滅。

黑暗中。

蓑衣人斜舉長劍,欲作殊死一搏。

鬼使橫衝直撞厲笑而來,便要了結今晚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

雙方愈來愈近。

愈來愈近!

蓑衣人長劍浮起青光。

鬼使斗篷下凝實出長長的鉤刃。

忽的。

它剎住了身形。

…………

塘火緩緩重燃。

微弱的火光與濃重的黑暗把屋內調和成一種橙黃。它模糊了鬼使與蓑衣人的輪廓,卻奇異地凸顯出雙方的眼神。

一者兇惡中藏著遊移。

一者平靜裡帶著探究。

而除此之外,還襯出了一道光,一道在昏暗裡纖細而明細的月光,一道懸在雙方之間的月光。

兩人誰也沒有動。

直到。

啪。

一片瓦片掉落在鬼使腳邊,頭頂上,雜著細細的貓叫,和一閃而過的碧綠,又一束月光落下來。

鬼使不自覺退了一步。

旋即那張醜臉扭曲了起來。

沒錯,它閃躲了。

千年修為只是謊話,它若有這能耐,就不該是惡魘使者,而當是惡魘法王。

所謂銅皮鐵骨也不是什麼太陰煉形,而是用大量香火與血食鑄就的法身。

他是已不避火光,卻是仍懼月光,而今夜明月朗朗。

……

“牛鼻子!你以為借點兒月亮,我就怕你不成!”

他駭極而怒,斗篷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好似受了驚嚇的野雞。

身體迅速抖動,大蓬大蓬的黑塵從鴉羽間抖出,匯入霧氣,捲起霧濤滾滾湧入屋內。

在對面。

蓑衣人並指作訣,虛虛一劃。

呼~~

霎時間。

頓有大風呼嘯而下,壓垮屋頂,激飛瓦片如雨,將湧入的霧氣一掃而空。

朗朗明月照得屋堂大亮。

鬼使卻已然退出屋外,不住鼓起大霧,發出陣陣粗啞刺耳的謾罵。

蓑衣人並不理會,在大堂角落尋來一面銅鏡。

兩尺有餘,鏡背彩繪,雕刻有十二生辰與龍鳳祥紋,工藝精細,當是主人家鍾愛的寶物,留在了正堂以作裝飾。

雖然物是人非,屋宅為城狐社鼠所據,但鏡面仍舊光可鑑人。

蓑衣人將它取來,又拿了把小刀,到了奄奄一息的羅勇身旁,因著筆墨都遺失在了庭院,就地取材,剝開了羅勇的胸膛,沾著其心頭熱血,在鏡面繪出符文。

然後縱身從破口躍上屋頂,俯身下望。

霧海愈發高升,深藏其下的鬼使叫囂不停,濃霧在其催使下,一如八月十五的錢唐江上浪潮滾滾。

蓑衣人不再耽擱,嘴裡唸唸有詞,將鏡面對月。

一時間。

天上月光彷彿凝結,如極透明的冰晶,一束束分外明晰。

他再翻轉鏡面,將束束月光絞成一道投入霧海,所照處纖毫必見。

不一陣,便探得鬼使所在,將其虛化的身形打回實體。

它愕然抬頭,那張醜臉上哪裡還見猙獰,唯有驚愕與惶恐。

他大叫一聲。

“道人,本使今夜興致已盡,待到來日,再來於你計較!”

飛快往大門遁逃。

然剛到門口。

赫然見著一枚黃符在門上靜靜燃起。

“什麼時候……”

一道清光張開,將他的驚恐與身形一併彈回庭院。

屋簷上,蓑衣人取出剩下半個褡褳,往裡呵上了幾口氣,再輕輕吹起口哨,便見一隻只紙做的鳥兒跳出袋口,撲騰著飛下庭院。

鬼使曉得不妙,當即奮力逃竄,可哪敵月光緊追不捨,很快便被一隻鳥兒追上,貼上身子,化作一枚束鬼符,讓他動作一慢。

接著,更多的鳥兒“撲簌簌”圍了上來。

一隻。

兩隻。

三隻……

不消片刻,已然黃符裹身,教他難以動彈,只在地上慢慢蛄蛹。

聽著不遠處,腳步落地。

鬼使勉強抬起醜臉,擠出一個滑稽的笑來。

“道長,道爺!先前種種只是玩笑,切莫誤會。”

腳步不停。

“我在窟窿城只是個遞送消息的,何曾作惡?你若尋仇,儘管找別個,莫要傷及無辜。”

眼中映出青光。

“牛鼻子!我乃窟窿城正敕鬼神,法王使者,你敢殺我,必將……”

長劍落下,話聲戛然。

穢血噴濺丈餘,頭顱滴溜滾地。

蓑衣人或說李長安啐了一口,終於吐出今夜來第一句話:

“這孽障!究竟吃了多少血食,養這一肚子聒噪。”

……

濃霧在月下漸消,坊間夜裡細微而嘈雜的喧譁一下子鮮活起來,微風輕送,吹淡血腥。

今夜種種,終於落下帷幕。

蓑衣人提起頭顱,返身入屋,尋到那一卷《鬼王經》,扯下“惡魘使者”一頁,將經頁與那顆醜腦袋一併釘在正堂高高的門楣上。

罷了,又在門上,蘸血寫上。

“除惡者。”

略作思索,胡謅了個。

“解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