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五章 殺心難耐

「關你鳥事!」

簪花漢罵咧咧收起冊子,再要撒氣,卻見後頭有輛推車,車上大桶騰騰冒著熱氣,他曉得褐衣幫這些天一直在施粥,到嘴的話不由嚥下直憋得臉上通紅,抹了把白毛汗,憤憤走了。

只是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喊:

「一天半碗泔水,怎吊得老小性命?況冬日將近,寒氣也能殺人。唯投身南洋,方得換得家人吃飽衣暖。一口丁壯兩吊大錢,童叟無欺。活路在哪兒?可別被兩口泔水糊了心眼!」

廢墟里一些身影搖搖晃晃綴了上去。

「賣包子的。」李長安叫住男人,他在城裡賣符時與男人相識,「碼頭已在修整,再熬些日子,總有法子撐過去的。」

男人回過頭來,定定看著李長安,扯出些許微笑。

「你這人賣的符假,話也假,坊裡幾萬張嘴巴,憑你們撐著,能熬得了幾時?這粥不是一日稀過一日麼?」

他望了一眼懵懂的孩子和垂淚的妻子,麻木中多了些振奮。

「聽說南洋盡是金山銀山,我去了,興許還能發財呢。若有心,請千萬照拂一下我的家小。他日我若能返鄉,定有厚禮!」

依依不捨回顧妻子,終於狠心離去。

李長安只好道一聲:「一路順風。」

敲響了銅鑼。

「放粥啦!」

…………

一桶粥看著多,真分發出去,卻是杯水車薪。

桶底都快刮出木渣子了,車邊還圍著大群眼巴巴的坊民。

於是,施粥的眾人安撫的安撫,驅散的驅散,收拾的收拾,唯獨李長安還望著男人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道長哎,您還惦記著咧?

」黃尾往桶裡潑水,嫻熟地將每顆粘在縫隙的米粒刷下來,「人牙子雖害***離子散,但到底也給了人一條活路不是。」

李長安回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說人牙子有心善的麼?」

「論跡不論心嘛。」黃尾打了個哈哈。

李長安一味深究:「這些天,海船進不來也出不去,人牙子早早把人買去,一天一頓養著,若非他們,咱們這粥還能再稀上一些。那人伢子的頭頭劉巧婆自稱什麼‘人菩薩",莫非是個名副其實的?」

黃尾拿大勺把涮桶水攪勻了:「興許是養壯實些,才好抵禦風浪?」

李長安追問:「為何又用紅冊子記名?」

「一本冊子有何古怪?」黃尾失笑,舀了一碗涮桶水給道士,「又不是生死簿,你在閻羅手頭見過那冊子不成?」

李長安接過來,慢吞吞呡著。

沒答話。

他當然沒在閻羅手上見過,卻是在何家大宅,在羅勇的案頭,見過那紅冊。

…………

入夜。

黃尾雜思紛湧。

某日道士的夜不歸宿。

織娘洞窟多出的鬼魂。

道士突兀叮囑大夥兒等閒莫入城。

……

種種線索糾結成一個可怖的猜想,化作夢魘叫黃尾夜夜輾轉,他總是習慣性地迴避,說自個兒多心,可而今……

他唉了一聲,披衣起夜,出門到了院子一角的小耳房前。這幾天,李長安常常在裡頭趕製靈符。

「道長?」

沒有回應。

「道長……」

他推開木門,裡頭空無人影,連著制好的靈符也消失不見。

遭了!黃尾眉梢一下梢耷拉下來,連忙轉身到了前院。

月光下,林立的神像面容神情不一。

石將軍手上已然空空如也。

這下子,黃尾連腰背也愁苦得更佝僂幾分。

推開院門,遠遠眺望著山下的錢塘城沉在茫茫的霧色裡一片寧靜,一如潛藏著洶湧暗流的海面。

他曉得道士快意恩仇,可有些人殺不得,有些地方更是千萬去不得啊!

急得快撓禿了一腮黃毛。

終究長嘆一聲,邁出了腳步。

…………

城市一片寂寂。

連夜夜醉生夢死的胭脂河畔,而今亦是歡聲寥寥,燈火稀微。

若是懵懂凡人,不明就裡,大約只覺城市蕭索幽寂得叫人惡寒。可在鬼類眼中,卻分明見得諸鬼使在各坊神祠中肆無忌憚掀起滔滔惡氣;護法神們或高據寺觀監視人間,或於街道上空呼嘯而過大展神威。

雙方互不干擾而又隱隱對峙,卻驚駭得城中三成居民不敢稍有聲息。

好在,城市下頭有著蛛網般蔓延的陰溝暗渠,它們聯通著城市每一個隱蔽的角落。它們當然十分危險,滋生著許多陰暗的故事,也潛藏著錢唐城中最大的恐怖。

但黃尾偏偏對這些溝渠,至少大部分,瞭若指掌。

他小心繞過神祠的所在,避開神將的視線,到了城東一座大宅前。

這宅子喚作積善堂,是人牙子頭頭劉巧婆的老巢。

在寸土寸金的錢唐城內佔地頗廣,外牆修得尤為高大厚實。高高的彷彿畜棚的柵欄,裡頭逃不出,外頭窺不進;厚實的透不出一點兒聲音,隔絕牆內外,彷彿兩個世界。

有好事人稱,某年八月頭潮水逆湧,漫灌坊市,泡壞了積善堂外牆,牆上裂開了一條小縫隙。有乞兒不知厲害,靠著牆腳借簷下

尺寸之地過夜。僅僅一宿,那乞兒便患了失心瘋,逢人便說,那高牆闔鎖著的是幽冥地府,縫隙漏出來的盡是死人們的哀嚎。

某夜後,消失無蹤。

黃尾蜷縮在牆根的陰影裡小心挪動,不敢甩開腳步,更不敢攀上牆頭,唯恐召開鬼神注目。積善堂誠非幽冥地府,卻真有一條小縫。

他繞開大門,到了那處縫隙前。臨到頭,卻踟躕得很。劉巧婆可不是簡單的人牙子,而是能量廣及南洋,成為鬼王坐上賓客的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