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 脫身

黃尾卻更為驚恐。

獵犬死了,追獵便會結束?

不。

這隻意味著獵人將至。

「來了,來了。」黃尾六神無主,臉上不自覺又浮出諂媚油滑的笑來,「道長有啥脫身的法子,莫再耽擱,快快使出來吧。」

道士一直氣定神閒,想來早有成算?

「原本是有。」不料,李長安指向一眾懵懂新鬼,「現在卻無。」

說罷,拋下目瞪口呆的黃尾,自顧自拿起招魂香四下踱步。

新鬼們跟

著香氣蹣跚追隨,魂魄搖晃飄蕩,彷彿在火光燭照的地下翩翩起舞。

「拿著。」

李長安回來遞過招魂香。

黃尾呆呆接過。

啪!

突兀一巴掌扇在臉上。

道士鄭重問:「清醒了麼?」

黃尾傻傻捂臉,眼見道士又揚起巴掌,趕緊奮力點頭。

道士手落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披起蓑衣,抱起長劍。

平靜囑託:

「待貧道上去引開惡鬼,黃兄再伺機帶著街坊們出去。城中街巷溝渠,沒有比你更熟悉的……」他頓了頓,「若實在不濟。」

李長安遞過一支皮筒。

「你自用玄駒脫身。」

便要動身。

黃尾這才驚醒。

「道長,去不得!」他伸手死死拽住道士蓑衣,嘴裡又急又快,「那捉魂使者最是狡詐,若被它纏上,輕易擺脫不得,附近裡坊的鬼使也必聞風而至。你本領再如何高強,隻身又怎敵群兇?」

李長安笑著拍了拍冰涼的劍身。

「我自有辦法。」

無非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道長!」黃尾神情變化須臾,忽的咬牙,指向河道,「還有一條生路!」

…………

死寂的地廳裡忽然吠聲大作。

犬群踩著殘火蜂擁而至。

它們奔至暗河前,衝著深處幽邃地窟狂吠不已,卻無一隻敢稍稍上前。

稍許。

一個格外高大瘦削的男人屈身步下石階鑽入地廳,他披著長長的黑斗篷,渾身只露出一張面孔,卻比枯骨還要慘白。

俄爾。

黑暗裡亮起團團磷火,明明地廳裡除了犬群、慘白男人與些許雜物外別無它物,偏偏火光在牆壁與天花板上平白投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披著甲冑,無聲聳立。

隨後。

翅羽「撲簌」聲充斥地下,見得羽毛狀的團團灰影紛紛而下如雪堆積,滿地灰「雪」裡款款走出一位盛裝打扮的豔麗女子。

三頭大鬼無聲默立稍許,一同將「目光」落在了河道邊沿。

那裡空空蕩蕩。

運送屍體的小船已然不見蹤影。

犬吠聲中鬼火慘慘,陰氣瀰漫,鬼使們似乎完成了某種隱秘的交流。

捉魂使者忽的自斗篷下探出瘦長的手臂,握著皮鞭,向逡巡不前的「犬」群劈頭砸下。

「獵狗」們被鞭打得滿地亂滾,哀嚎慘叫不已。

鬼使並不停手,鞭打反而愈加酷烈。

直到「獵狗」們忍著劇痛,學著狗發出「嗚嗚」的哀鳴。

他才肯罷手,皮鞭指向河道深處。

「犬」群不敢遲疑,跳入腐水,追索進去。

…………

「我來過積善堂,也走過這條暗河。」

「那時,我還是捉魂使者手下的獵狗,隨他殺死了一夥不守規矩的術士。術士頭領巫術古怪,死了不到一個時辰,屍身已隱隱屍變。尋常人鬼制不住它,所以捉魂使者才親自押送,我也隨著第一次下到這條暗河。」

「我尤記得,那段時日暴雨連天,數月無有一日放晴,好似海潮換了個法子灌入人間。或許是雨水泡爛了地氣,或是連月不見天日亂了陰陽。當一天,裡頭的怪物失控了。」

「捉魂使者面似木偶,我卻曉得它是個慣愛折磨獵物、聽人哀嚎的***。當怪物們混著汙水一同湧來時,我第一次看見了它慌亂的表情,似條狗,夾著尾巴獨自逃跑了。所幸,怪物吃光了術士們的屍體魂魄,得了滿足,我藏在水底淤泥裡,僥倖逃得性命,也從此脫離了惡鬼的掌控。」

李長安奇道:「什麼怪物能讓一個鬼使落荒而逃?」

黃尾沉默稍許,帶著深深的懼意,吐出那個字:

「魙。」

黑暗與寂靜會給人錯覺,好像小船不是處在地下的狹窄河道,而是飄在黑暗無邊的海上,不管如何努力撐船,前方永遠沒有盡頭。

如此徒勞,久了,黑暗就會慢慢擠壓過來,拖著,拽著,要把人埋入幽邃無聲的海中。

好在船頭安置著一盞油燈,燈油頗為奇妙,燃燒著散出陣陣馨香,火光暗淡,卻足以灼開黑暗,微微映出前路。

先前時間緊迫,也是出於信任,李長安並未多問,便果斷採取了行動。

眼下黃尾細細說來緣由。

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錢唐城裡,還有什麼東西能讓鬼神畏如蛇蠍呢?

鬼之畏魙,正猶人之畏鬼啊。

「水路盡頭就是魙的巢穴?」

「沒錯。」

李長安握緊了船杆,忍不住凝視著前方的黑暗,光照不及處,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魙會出巢麼?」

「窟窿城亦忌憚魙兇戾,等閒不會,可……」黃尾搖了搖頭,「不曉得。」

「離魙巢還有多遠?」

「也不曉得。」

也就是說,黃尾指出的這條生路,越是繼續往前,就越是危險。

可小船卻不能停下。

因為……

李長安回望來路。

犬吠聲聲迫近。

…………

當第一隻「獵犬」的眼睛浮出腐水。

很快。

整個犬群自黑暗的河道里蜂擁而出。

它們或跳上船艙,或繞著船舷,高嚎著,低吼著,彼此舔舐,彼此嗅聞,彼此撕咬爭搶著散落河道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