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九章 浪潮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汙名聲,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几句,已為阮十三注好結局——趕出城去,轉死溝壑。

可這時,阮十三忽的昂起頭來,臉上不驚不怒,反而盡是譏諷。

“族譜?家賊?空有名頭,不落實處,如何不做賊?諸位老爺不過嫌我十三礙眼,用完了要丟罷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禍臨頭尤不自知,還在耍弄陰私伎倆。”

此話一出,各房好似夜裡驚起的狗一般,紛紛喝罵。

阮十三尤自譏笑,更把腰桿都挺直了。

“各位老爺聽過一個故事麼?”

……

錢唐城南興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勢,一代驟富。

家中有一獨子,喚作何齒,天性放蕩,性情乖張,慣愛傳奇故事,以遊俠兒自居。其父死後,無人管束,言行愈發無忌。

某日,踏春飲宴。宴罷,朋夥散去,獨他遊興未盡,徘徊間誤入荒林,見一骷髏僵臥蒿草中。

他一時故態萌發,趁著醉意將骷髏扶起。一邊飲酒,一邊解開腰帶溺入骷髏口中。

“我飲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盡興不罷休!”

何齒大笑戲問。

“盡興否?盡興否?”

骷髏突兀回應。

“不盡興,不盡興!”

何齒大駭,毛髮灑淅,倉惶而逃。

歸家之後,漸漸恍惚,日日叫僕人置席。不見賓客,卻作與人對飲狀;沒備酒水,偏偏杯中飲之不盡。總是反覆詢問:盡興否?盡興否?

如是不過月旬,何齒已然形銷骨立、毛髮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請了法師上門。

那法師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髏作祟,而杯中所飲的不是酒水,卻是何齒自個兒的精血。

但這邪祟是飛來山下來的厲鬼,法師無力降服。

欲致神祇襄助,卻被告知那厲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廟,具言折辱之事。

何齒過錯在先,法師無能為力,離開前告誡何家:月內,何齒身死則罷,若不死,定是厲鬼餘怒未消,要牽連家人。

果然。

何齒苟延數月,期間,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無不血枯肉敗,狀若骷髏。

何府由此也成了錢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這故事是假的,或說,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還有一則故事。”

法師並非無能為力。

他提出了一個法子:以鬼制鬼。

他開壇做法,將何齒引薦入窟窿城,奉獻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厲鬼畏懼鬼王威嚴,由此散去不復作祟。

但何齒終究精血虧損太多,不久後,也病死床榻。

何家從此平靜,或說,少了一個浪蕩家主,多了個便宜靠山,家勢反而興盛許多。

直到數月後的某天,何家要典賣某處商鋪週轉生意。

卻被牙人告知。

何齒已經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規矩,他在陽間的所有也該一同歸屬於鬼神,未得鬼神許可,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貨主、掌櫃、商行紛紛上門索債,何家生意鋪得太大,家當一時無法典賣,哪來現錢勾賬?

最後闔家上了豬仔船,賣去了南洋抵債。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棄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膽!”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溫情面目,跳腳怒罵,“為了脫罪,竟胡言亂語編排鬼神!”

其他各房紛紛應和,說“窟窿城若貪圖阮家財產,早早就得得手”云云。

一片難堪辱罵裡。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頂向阮延庭面前,驚得他跌回座上。

年輕人滿臉輕蔑,笑對戟指。

“大老爺。”阮十三反問,“聽說你爭得了美人歡心,在康樂坊重金購下宅院金屋藏嬌?”

又回身。

“二老爺,據說你要趁著海運阻塞,斥巨資入糧行參股要操作糧價?”

再扭頭。

“三小姐,都說你在對岸買下了一片桑田,要盡數鏟了改種桃樹,方便春秋賞玩?”

他環視周遭神情閃爍的“家人”,幽幽道。

“諸位老爺小姐,存在各家錢莊乃至增福廟中的錢財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罵一時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說八道,你編這故事聞所未聞。”

阮十三:“惡鬼要矇蔽你耳目,旁人誰敢啃聲?你們身邊那些個與惡鬼坑瀣一氣的狐朋狗友?”

“他們不敢,你那老倡婦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爛魚,不定何時餓死街頭,一筆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滿屋啞口。

面面相覷,人人又驚又怒又疑。

阮十三繼續說著:“我細細聽她說了,這套算是惡鬼、地痞與巫師的老把戲,以往用個一年半載文火細熬,力求面面俱到,不犯規矩。到咱們頭上,變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錢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動靜鬧得大。各位也別想著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沒了錢財,想一想咱們來錢唐路上見著的路倒、河上的伏屍,想一想何家是什麼下場。”

祠堂裡已有人面如土色,但更有人還抱著僥倖。

“咱們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順,你說的,不過是一面之詞。”

阮十三沒再譏諷。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臺前的光暈裡,彷彿中,他才是此間的主事人。

“試一試便知。”

……

過後幾天,阮家內外平靜,只多了幾樁閒散雜事。

先是阮老大偷養的外室被老妻發現,家裡倒了葡萄架子,無奈只好遣散嬌娥,發賣金屋。奇怪的是,錢唐明明宅院緊俏,他數度降價,竟無人問津。

再是阮老二靜極思動,打算把糧行的股本置換成現銀,溯流而上,去夷陵販茶。錢唐江海交匯,帆檣如雲,他卻愣找不著合適的貨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無子,打算將家產投獻給寺廟,換取將來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勝,一口答應。可沒兩天,便換了口風,說阮三娘塵緣未盡云云。

……

阮太公生前老樹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臉兒嬌俏、腰肢柔軟,老太公活著時愛不釋手,死後也時時回魂與她再續魚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拋開人屍之別,單講傳言裡男人死後,血液淤積那活兒不散,又冷又硬似個鐵棒。

硬鐵攪進肉軟,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幾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搗沒幾下,便軟趴趴,跟活著時沒甚不同。

這夜,老太公又回來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著,演唱了一陣,忽的瞧著外頭,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覺了異樣,興致大減,怏怏隨之望去,頓時火冒三丈。

但見房門半開,門縫裡簇著好多雙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牆腳也敢亂聽?!”

他氣沖沖跳下床榻,踹開房門,正要大罵。

卻見著阮家各房陰惻惻聚在門外,神情裡全無平日所見的恭敬。

語氣臨時變軟。

“你們……”

話未盡。

一個年輕漢子大步上來,高高揚起手中裹著黃紙的哨棍,二話不說,劈頭把他砸回門裡。

其餘阮家人也噤聲不語,取出藏在身後的傢伙,跟著一擁而入。

……

祠堂裡燈燭昏黃。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個兒的位置上,冷風滲進來搖動燈芯燭火,燈光燭影便在各人臉上明滅遊移。

他們一聲不吭,沉默得彷彿臺上先人的牌位,靜靜對著祠堂中間一口棺材。

棺材裡並不只有老太公。

方才動手時,未免慘叫驚動旁人,阮家人首先搗爛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沒想,亂棍捶打一陣,太公竟如泥巴漸漸變形,最後更換了身形與模樣,細細看,竟然是那個作法招魂的巫師!

阮家大人驚,四下搜查,又從棺材裡找到了老太公的遺體,趁著血氣,又把老太公屍體搗爛,省得再有什麼東西借屍還魂。

完了,把兩團爛肉都放入棺材,抬進了祠堂。

然而,當熱血退下大腦,現實緊隨著爬上心頭。

這一個是鬼王親點的侍者,一個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師,打殺了他們容易,卻又如何應對鬼神震怒?往後,怕是身賣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攛掇……

阮家各人目光飄忽飄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當然曉得自己這幫“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輕輕說道:“誰說是咱們殺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裡。

“錢唐誰不曉得,咱們阮家事親至孝、事神至誠,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無不竭盡所有,又怎會大逆不道,毀壞先人屍骨,又毆殺了法師呢?”

“所以……”

…………

錢唐往東有塊崖壁,沿岸高聳,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墜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無蹤影。

故老相傳,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無上岸歸家之時。

所以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蹤的最好場所。

“三當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們這一行,跟錯了人,踩錯了路,就該當死無葬身之地。你家二爺在哪兒?說出來,我放你家小一條活路。”

“曲定春,你個倡婦漏下的爛胎!你以為你壞了規矩,自個兒能落個好下場?!爺爺作了鬼也等著,等著牛理事把你這廝打入窟窿城,日日剝皮拆骨!”

腥鹹海風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綁的男人的髮髻,將他懸在崖岸邊沿。

“老虎餓急了,哪會管到嘴的肉,是豺狼,還是羔羊。窟窿城只要錢,把你們掃了,我便有錢,也只剩我能給錢。”

男人啐了口血水。

這時。

“大郎,大郎!”遠遠一伴當跑來,大喊著,“找著那廝了。”

曲定春聞言鬆開髮髻,男人咒罵著跌落懸崖,可轉眼海浪吞吐,不見聲息。

“在哪兒?”

伴當神情古怪。

“城頭。”

……

曲定春佇立在城樓下,怔怔望著城頭許久。

直到差人們姍姍來遲,七手八腳取下人頭串,衝去血跡。

他才在同伴的擁護中回了城,當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間大倡館,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場子的兄弟們一同來耍樂。

在各家酒樓訂了好酒菜,又請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從,便武力相迫,近來保義團威風大漲,風月人家只好屈從,來日再作計較。

往常,曲定春並不貪享美色,今夜卻獨佔了兩個胸脯最鼓囊、臉兒最嫵媚的娘子,惹得龍二來爭風吃醋,倆醉鬼從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後還是曲定春憑藉酒量略勝一籌,抱得美人歸。

連日荒唐。

某日,天矇矇亮,曲定春早早從胭脂堆裡爬起來,雙股戰戰,虎狼之藥用得太狠,腳踩地上勝似棉花。

胡亂用昨夜殘酒醒了醒精神。

沒驚動任何人。

獨自出了門去。

一路穿街過坊,到了藏在雜巷深處的一間宅子前。

這宅子門內外守著許多壯實漢子,甫一見著曲定春這瘸子,竟個個奔走呼喊、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