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齊國公一聽是崔舒若, 立刻招手,命踏上木板的護衛停下。

 他身邊還站了一個鬍子長到胸前,頭戴綸巾,文人氣很重的男子, 他看起來三四十歲, 但又不像, 面容倒是端正斯文, 但因為打理成羊須似的的長鬍子將他襯得像是四五十歲, 以至於讓人拿捏不準他的真實年紀。

 戴綸巾的文士一瞧見崔舒若,神情隱隱間透著不喜, 尤其是在她攔住齊國公的時候。

 他隨意一瞥就瞧見崔舒若連鞋子都沒穿齊整,不喜的愈發明顯,但也因此側過頭, 避開他自認儀容不整的崔舒若。

 崔舒若哪顧得上他, 她體力不支,光是小跑出來的這段路就已經氣喘吁吁。

 好不容易近前來, 她更加註意不到齊國公周圍的人。

 崔舒若停下來, 氣都沒喘勻就道:“不能去,裡面的人已死了多日,都為胡人所殺,船隻在湖面漂泊,已生了疫瘴,若是讓我們船上的人過去, 很容易染上。”

 聽見崔舒若的話,鑑於她先前的種種神蹟,腳已踏上木板的人面色驚慌,恨不能立刻跳回去, 但礙於齊國公的威信,沒人敢這麼做。

 齊國公魁梧健碩,身高八尺,他身上可是有軍功的。在疆場上,若是有人敢不經主將之令後退,那便是逃兵,被發現立刻要軍法處置。

 也得益於齊國公的嚴苛,叫滿甲板上聽見的人,即便是害怕心慌,也沒有做出任何逾亂之舉。

 齊國公虎步一邁,雙目炯炯,只盯著崔舒若,“事關重大,可不能兒戲。”

 是啊,雖然船上沒動靜,甲板上也有屍首,可這麼大一艘船,裡頭有多少人啊!若真的都死了,該是怎樣的慘象,人們下意識不敢去想,只留有一絲盼望,指不定真有人命好湊巧活下來呢?

 於死亡的泥濘中開出的小花,才叫人留有無限希冀。

 崔舒若卻提前看了尊享版的答案,船裡面一個活人都沒有,早已死絕,而且船艙裡的慘象遠比外頭嚴重,不少人是被生生虐殺的。

 系統也播了船裡的影像,死的人不僅有身份微賤的船工,也有衣裳華貴的世家子。她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胸前還有家書,另一個男人則在袖子裡藏了送給懷孕妻子的碧玉簪。還有母親被□□之前偷偷將孩子藏進木箱,盼望著能有人進船,救下孩子。

 但別看現在江面風平浪靜,可實際上船漂泊的太久了,是從另一個碼頭漂到這裡的,足足有二十多日。而船上的糧食金銀早都被胡人被搶走,即便真的有人活下來,要麼跳入滾滾江水,要麼活活餓死。

 想到這一切,崔舒若也不由得呼吸一窒,可她更知曉自己若是不夠堅定,這一船的人也保不下來。

 她抬起頭,面對齊國公能把手底下將領都鎮住的凌厲目光,不閃不避,嚴嚴肅肅的答道:“絕無虛言,船上生了疫瘴,而且無人生還。”

 齊國公目光如炬,保持那個姿勢沒動,顯然是有所考量,在下決斷。

 而那位一開始看崔舒若就目光不喜的戴綸巾的文士冷哼一聲,顯然是不相信,他朝齊國公拱手進言,“國公爺,那可是一船人的性命,怎好聽一介女娘片面之詞。萬一裡頭尚有人存活,難不成我們要棄之不顧不成?還望國公爺三思。”聽他的聲音,中氣十足,至多不過而立,看來一把美髯真的能叫人模糊年紀。

 崔舒若見他竟然還在規勸齊國公,不由得奇怪,難不成他不是從幷州一路跟來的謀士嗎?

 她就怕齊國公會受一直以來的賢名困囿,到時想著去救人,可實則一人都沒救上,卻害了所有人。

 所以崔舒若朝那戴綸巾的文士微笑,端起世家女的儀態,“先生,我雖不才,但在幷州曾提前告知地動一事,後又求得雨,救下不少人。竊以為,先生當信我。”

 誰料那戴綸巾的文士既沒有因此驚詫,也沒有給崔舒若好臉色。

 他照舊是那副瞧不上人的臭臉色,自以為洞察一切般輕蔑一笑“地動祈雨雖看著非人力所能企及,但漢代便有地動儀可預測地動,誰知曉二娘子您是否也有如此寶物。至於祈雨,為何你和那妖道挑了同一日,莫非那日本就會下雨?”

 他言語裡都是漠然的排斥和不信,“先賢孔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二娘子足不出戶,輕飄飄一句無人生還,可知會斷了他人生機?”

 他雖然沒有直接說崔舒若是裝神弄鬼騙人的,但話裡話外也就是這麼個意思。

 崔舒若還奇怪為什麼他對自己的態度會如此不喜排斥,原來他是這個時代極少數不認為會有鬼神的人。而且他的態度堅決,所以不管崔舒若做了什麼,他都能找到由頭自圓其說。

 其實他對她的揣測,大多數是對的。

 但畢竟有侷限性,譬如任他再有能耐,都想不到會有系統存在。但對於還未能馴服自然之力的這個時代的人而言,系統的能力,其實和鬼神又有什麼區別呢?

 崔舒若不再試圖勸服文士,她深知像他這樣意志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變想法的。即便她現在說施展神蹟,能叫他憑空摔倒,憑空被雨淋,他也能找到藉口解釋。

 她轉而看向齊國公,目光切切,“還請阿耶信我,女兒絕非無的放矢之人!”

 是啊,不管文士怎麼看不上崔舒若,怎麼一心要阻攔,可真正主事,能有決定權的是齊國公。

 經過崔舒若一句話,文士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跟著連聲道:“國公爺,不可啊!您若是對那一船人棄之於不顧,他日此事傳出去,別人又該如何看您呢?”

 但齊國公已有了決斷,他向後回頭,吩咐道:“拿火把和火油來!”

 “這……”文士顯然是意識到了齊國公要做什麼,情緒愈發激昂,“國公爺,三思啊!死者為大,若是真將船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屍首怎麼辦,他們的家人又該如何自處?”

 齊國公抬手製止文士繼續說下去,他臉上已沒了平日禮賢下士的和顏悅色,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冷酷和殺伐決斷,“先生不必再勸,我兒從不妄言。若裡頭真生了疫瘴,今日我們得以先行知曉,可其他過路人呢?倘若那過路人好心的為他們收斂屍骨上岸,那岸上的百姓呢?

 他們何辜?

 今日既叫我遇上了,斷沒有置之不理的。”

 縱火燒船,即便是手裡沾血的護衛為不免猶豫,這麼大的一條船啊!

 齊國公卻不給他們猶豫的機會,自己取過一個火把,站到船邊,斂容肅穆,對著船上的護衛家丁們朗聲道:“今日為了不讓船上疫病蔓延,也不叫後來人為難,我齊國公趙義方,願做這個惡人,火燒此船。還請諸位為我做個見證,若有怨怪,便都衝著我一人!”

 說完,他直接將火把扔上船。

 火把點燃繩索,火光盤旋而上。

 有齊國公帶頭,其他人的膽子也大起來,一個個甚至還潑了火油。原本小小的火簇油然變作沖天火龍,將整座船吞沒,偌大一艘船就這麼被漸漸燒燬了。

 眾人不由得唏噓,而今胡人作亂,朝不保夕,多少無辜漢人平白喪了性命,如今更是連具完整屍骨都不能留下。

 因是齊國公做主,他的身影始終立於船邊,遠遠瞧著竟顯得偉岸卓然。

 也是,一個幼年喪父喪母的人,即便有個皇后姨母,但能在波詭雲譎的皇宮長大,從族親手中收攏齊國公府家財,少年起就立下軍功,壓得幷州上下官員對他唯命是從。這樣的人,如何能是簡單的無害庸碌,過往謙卑仁義,有多少是偽裝的面貌呢?

 他的手腕魄力,絕非尋常。

 即便他有一個天縱奇才的趙巍衡做兒子,替他戎馬征戰,收復漢家失地,可若是他自己沒有本事,遠在都城之內,便真的能安坐寶塌嗎?

 崔舒若恍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先前做了多麼正確的決定。

 而那名勸諫的文士見到木已成舟,不可挽救,嘆息搖頭,不再說什麼。唯獨是在經過崔舒若身邊的時候,橫眉冷對,沒個好臉色。

 跟著崔舒若一起出來的鸚哥義憤填膺,“二娘子,他、他怎能如此無禮!”

 崔舒若卻伸手攔住了鸚哥,“由他去吧。”

 各自信念不同,她還不至於非要所有人都無條件信賴自己。

 有崔舒若的勸慰,鸚哥才算沒有上前理論,但鼓著腮幫子,明顯還氣著。

 齊國公將船燒燬了以後,並沒有就此算了,他治理幷州,對庶務還算有心得,自從知道那艘船上生了疫瘴後,就生了防備心,即便沒人上去那艘船,也還是讓隨行的郎中熬了防疫病的湯藥,上至挑剔不愛喝藥的小郎君阿寶,下至不起眼的船工,全都必須喝。

 除此之外,還命人之後每日醋燻。

 崔舒若聽說了以後,還覺得挺驚奇,作為現代人她知道酒精能消毒,但這個時代的糧食酒度數都十分低,基本上達不到這個效果。不過,這倒是讓她起了念頭,如果能提純酒的度數,興許將來能在疆場給將士們用上。

 只是,現在還在船上,不適合搗鼓這些,等到上了岸,也許能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