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站在崔舒若面前的, 赫然是如今風頭正盛的魏成淮。

 他依舊是初見時少年將軍的模樣,俊朗堅毅,朗聲笑時神采飛揚, 唯獨卸甲後, 改穿紫色方領圓袍, 腰佩蹀躞帶, 繫著飾以金銀的魚袋,將他得貴氣十足。

 魏成淮的確是勳貴之後, 可再如何貴氣, 也還是能將他同建康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們分辨出來。因為那些人沒有磨礪過北地黃沙, 沒在疆場浴血奮戰, 堪比溫室嬌養的名貴花草,遠不及魏成淮堅韌剛毅。

 譬如亭子裡高談闊論的那些人若是發怒,人們懼怕的是他們身後的家族,是他們代表的權勢,可脫離了這些,他們像是綿軟無力的笑話。

 魏成淮不同, 他即便是隨意站著, 眉峰也自帶凌厲,叫人不敢小覷。

 崔舒若接過他手上的錦帕,打量了一番,唇角帶笑,卻又將帕子還給了他。

 “竊以為當日貿然一別,再見時, 世子恐怕要怨怪於我。”崔舒若神情早已恢復如初,全然看不出哭過的樣子,她明眸皓齒, 眉眼明霽。

 魏成淮並沒有追問她方才為什麼落淚,從善如流的將錦帕收了起來,笑聲朗朗,“你未曾騙我,有何可怨怪?”

 他沒有建康世家子固步自封的刻板規矩,反而有北地的爽快明朗,若是沒有要欺瞞他的事情,相處起來簡單愉快,有什麼不必藏著掖著,更不用端莊自持,彷彿走的每一步都要用刻尺度量。

 崔舒若感覺到了久違的輕鬆。

 也是,故人相見,往往更有傾訴感。

 崔舒若沒有說話回應他,而是垂了垂眉眼,笑容漸淡。

 洛陽確實被破了,而她現在是齊國公府的二娘子,聖人敕封的衡陽郡主,她也明瞭原身的身份,但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提前知道胡人想攻打洛陽。

 所以崔舒若並不想提此事。

 魏成淮並非沒有眼色的人,他察覺出了崔舒若的情緒,也跟著望向亭子裡的那些人。

 他突然一笑,“崔玉郎名滿建康,你莫非也是來瞧瞧他真容的吧?”

 崔舒若沒有直面回答,而是反問道:“近來,世子的名聲不下崔玉郎,又得聖人重用,闔該志得意滿,怎麼也一人獨行至此?”

 他轉移話頭想搏她一笑,她也是在所有對他或吹捧恭維,或嫉恨陰陽的人外,唯一問出他心中憋悶的人。

 兩人的目光不期然撞上。

 魏成淮眼裡的笑意漸深,放聲大笑道:“繁華富饒的建康城也不過如是,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胡人搶奪北地,中原滿目瘡痍,可整個建康的士族都在粉飾太平。

 崔娘子,我著實不明白為何只有你一人問過我?

 他們……”

 魏成淮指向亭子的方向,又似乎指的是世家居所。他像是失望至極,不願再提起。

 崔舒若卻可以想象他這幾日的際遇,被一群人恭維,莫說王公貴胄,便是自詡清高的世家也爭相將他邀為座上賓,聖上更是一再恩賞。

 他們會將世上最珍稀的佳餚送到魏成淮面前,甚至是數之不盡的珍寶,只為了討好這位手握兵權的世子和他身後的幽州軍,也許還會讓他像挑白菜一般挑女兒聯姻。

 可卻不會有一人,心懷憂慮的問他,世子,你何時驅逐胡人?世子,你從北地而來,沿途可見民生安好乎?

 有關胡人的一切,都變得諱莫如深。

 似乎只要不提,就能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忘記過往屈辱,更不會扯到聖上的肺管子。

 不少人都不願意出兵攻打北地,他們更喜歡定北王父子能陳兵駐守江外,成為建康的屏障。

 可魏成淮親眼見過淪陷的百姓是如何受胡人蹂躪啊,沿途的屋舍十室九空,戶戶掛白帆,家家聞哭聲。

 但偏偏叫他也見到了百姓們心心念唸的王師正在建康,在富庶的南邊醉生夢死,全然遺忘了他們。

 多可笑啊!

 成日面對這麼一群人。

 在建康權貴笑嘻嘻的品嚐用人乳餵養長大的羊羔,做四十里紫絲布步障,甚至是糖水洗鍋,白米餵魚的時候,胡人手中的漢人平民呢?他們連粟米都吃不上,不得不賣兒賣女,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魏成淮自幼長於幽州,出生伊始,附近州郡就在抵抗胡人。

 秋冬兩季,更要提防他們南下掠奪搶糧。

 可建康,可王公貴族,靡費至此。

 但魏成淮無法拂袖而走,憤恨之下,更多的是無力,還有愧疚。

 他神色黯然不少,也許是在建康終於得逢故人,又或許是崔舒若的一問,讓魏成淮終於能直抒胸臆。

 他臉上的笑意消失,卸下所有偽裝,極為認真的看著崔舒若,“對不起。”

 崔舒若沒有阻攔他,而是靜靜的看著他說下去。

 “你早已與我說過胡人會圍攻洛陽,可洛陽城還是破了。”

 此刻的他,彷彿才是最真實的他。

 哪來的意氣風發,建康的一切不過是讓他愈發迷茫。

 北地堅傲挺拔的白楊,怎麼可能在南邊的奢靡沃土裡生長。

 “說到底,我和沉溺享樂的權貴有何差別,不都是權衡利弊後棄了百姓麼?”他自嘲一笑,苦悶難掩。

 他低頭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雙素白如玉的手,不大,他用來握韁繩的粗糲大手輕易便能裹住。

 而在那雙如柔荑般的手上,同樣有一方錦帕,是崔舒若的,純白的絹布,僅僅繡了簡單的花紋,沒有任何稀奇的地方,簡單到能在街上能隨意買到。

 她以同樣的方式在安慰他。

 魏成淮突然就笑了,眼裡的陰霾低沉一掃而光。

 他接了,握在手中。因為練武而粗糲的大手與純白柔軟的絹布湊在一塊,讓人忍不住憂心,那方帕子是否會被磨得勾出絲線。

 “多謝。”他低笑道。

 崔舒若卻將目光落在了開闊的天空,她說,“魏成淮,你既憐惜北地受苦的百姓,便親自將胡人趕出去,獨自苦悶是沒有用的。我知道,你會是青史留名的將軍,你的威名會令胡人膽喪,聞之色變。”

 廣袤無垠的天空中一排南歸的大雁人字飛過,它們南歸北徙,自由忠貞,非寬廣天地不可屈。

 “馬踏胡人王庭,收復洛陽,我知道你可以。”崔舒若轉頭看向魏成淮,認真的說道。

 魏成淮望著崔舒若精緻的眉眼,微愣,“你……如此篤定?”

 “嗯。”她點頭,“我篤定。”

 因為歷史見證了你的功績,是亂世裡衍生磨礪出的名將,你的名字會永載青史,流芳千古。即便是崔舒若這樣的理科生,也能留有印象。

 她信誓旦旦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引人不自覺沉溺、信服。

 崔舒若笑吟吟的看著他,“別被建康的溫柔富貴絆住腳,你早有了決定,不是嗎?”

 是啊,他其實早有了決定。

 當日他苦苦規勸阿耶,先救洛陽,可阿耶硬是命人將他看管起來,在營帳裡望著日月輪轉。等他再出來時,洛陽已破,百姓流離失所。可定北王趁著這樣的時機,救下太子,一躍成為聖人最寵信的臣子。

 這段時日,一再恩賞。

 而他阿耶的野心,絕不止於此。

 定北王的權衡利弊,是為了在亂世真正做主人。

 他則是看著一切發生的人,天下大亂,有他阿耶的原因,為人子不可苛責雙親,那便該肩負起身上的擔子。

 不論世事如何,他有生之年必要打下洛陽。

 此志不諭。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定定的看著她,“崔娘子,多謝。”

 “何必謝我,當日在隨州,可是你從胡人手底下救了我,說起來,我欠你救命之恩。”崔舒若眉目柔和,並不避諱此事。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問道:“建康內流傳一件事,說聖人有意遣定北王父子,聯合尚在北地的諸州郡軍收復失地,為此不惜在諸地調動糧草。”

 “是真的。”魏成淮肯定的道。

 得了魏成淮肯定回答的崔舒若笑容漸淺,她認真了兩分,“你想知道這一次你們會贏嗎?”

 想通了的魏成淮身上見不到方才的苦悶,他似乎又變成北地的那位天驕,縱橫疆場的少年將軍,意氣灑脫,驕陽似火。

 “我知道,你有預測之能,但一日一算,對嗎?”

 崔舒若點頭,“嗯。”

 “我雖不善易學,但也知曉凡人之軀窺得天機絕非易事,往往要承擔反噬。崔娘子,不必為我費心。”魏成淮注視著崔舒若,眼裡倒映著她,一字一句皆是真心,“你當珍重自身,萬勿為他人所擾。至於輸贏,只要我活於世上一日,收復北地之心,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