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崔舒若也有些拿不定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了。

 也許是因為崔舒若到這以後,見過太多的人,各個不同,但都各懷心思,竟有些不信世上真會有寬容、溫厚的真君子。

 她瞧著他,突然笑了,慢悠悠的給自己倒了杯清茶,狀若隨意的問,“若最後查明真是柳夫人做的呢?”

 鄭衡之毫不猶豫,“依律懲處,繼母害原配所出子女,乃大罪,當杖責七十,夫妻和離,流徙三千里。”

 後面的倒也罷了,光是杖責七十,就足以令錦衣玉食的柳夫人一命嗚呼。

 但她家中顯貴,說不準能免除部分刑罰,但等她被接回孃家,能有的也不過是一根白綾。除非柳氏一族願意往後二十年都不能嫁女。

 崔舒若繼續問,“若是崔七娘呢,你捨得嗎?”

 這個問題,崔舒若單純是好奇,而且也有試探的意思。崔七娘年歲小,生得嬌憨可愛,旁人看不穿她的真面目,只怕會覺得她是世上一等好的女娘。

 而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世家貴女,追逐在鄭衡之身後這麼久,他真的能一絲一毫都不動心嗎?

 鄭衡之似乎對崔舒若的問題感到錯愕,旋即,眉頭一皺,“我同她並無關聯,世交之女,好友之妹,僅此而已,稱不上‘捨得’二字,還請郡主慎言。”

 好吧,崔舒若從善如流,依言道:“若是崔七娘也害了崔神佑,或是害過我呢,不知鄭郎君會如何做?”

 鄭衡之的回答和先前對柳夫人的一樣,毫無猶豫,“依律嚴懲。若她當真做了什麼,郡主手中亦有證據,不當直同我說。”

 “你似乎不訝異崔七娘會害人?”崔舒若盯著他,雖然面上是笑著的,但目光中帶著審視。

 鄭衡之的神情不變,冬日裡的寒風呼嘯,將他披著的大氅上的皮毛吹得呼呼作響,但愈發襯得他面冠如玉,坐如君子修竹般挺拔。

 “嗯,我雖無洞察萬事的利眼,但總能察覺身邊人的性情。”

 即便到了這一步,鄭衡之也沒有直言品評崔七娘的性子。她善矯飾,心思不端,可在鄭衡之看來,只要一日沒有親眼見證對方的行徑,他就會以禮相待,不親近不逾越,但也不會對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橫眉冷對。

 見他沒說崔七娘的不好,崔舒若才算是真的信了他確實是一身磊落風骨。

 倘若他一經她試探,就喋喋不休的講起崔七娘的種種壞處,還有他的揣測,崔舒若反而要慎重考慮是否要繼續與他聯手。

 崔舒若舉起手中清茶,鄭衡之見狀也雙手捧起茶碗,身姿如松,輕緩中透著如古琴一般的流暢韻律。

 二人沒有相碰茶碗,僅僅是遙遙一舉,便懂得了彼此用意。

 可還沒有等鄭衡之查出什麼眉目,建康城內悄悄傳起流言,正是關於崔舒若的。

 不知從哪開始,竟有人說崔舒若恐怕並不是夜夢仙人,她更不是仙人弟子,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其實是禍國殃民的妖孽,否則為何她所在的地方,都會發生災殃?

 從幷州的地動和大旱,一直到建康,結果皇后薨了,太子被廢。正因為她是帶來災禍的黴星,是妖孽。而且是崔舒若吸食國運,才讓國朝風雨動盪,若是再放任她大搖大擺的出入宮禁,只怕連皇帝的性命也要不保,而後江山徹底零落。

 原本這些謠言只是在坊間小範圍傳播,甚至不留心打聽都不清楚。

 可偏偏,在大雪紛飛,壓倒不少建康的茅草屋,凍死牲畜時,前線傳來戰報。原本勢如破竹的定北王統率的大軍,竟突然間被瓦解,好幾處州郡的兵馬都各自離散,而羯族大軍夜襲,定北王遇害。

 趁著幽州軍軍心不穩時,原本爭奪王位陷入內亂的柔然,還南下攻打定北王轄下的四個州郡。

 原本五萬幽州軍鎮守幽州,四州郡不論哪一郡有難,都能有餘力襄助。可偏偏定北王先是帶走了兩萬幽州軍,後來為了打羯族能穩操勝券,又調了兩萬幽州軍來援。

 僅僅剩下一萬兵馬鎮守幽州,根本沒有餘力派兵去其他州郡,除非甘願丟掉幽州。

 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另外三郡被鐵蹄攻打,而且不知何時,柔然的人還跟羯族與其他胡人勾搭上,三郡皆被圍攻。一郡被攻破,一郡被屠城,而被屠的正是曲南郡。

 蓋因去攻打曲南郡的是柔然,兩邊多年死敵,彼此將領和百姓都有血仇。

 一座繁茂興盛的邊關大城,被屠殺殆盡,無一人生還。一開始還有百姓為死去的親人入葬,後來被殺光了,自然就無人掩埋。那座城,變作最大的墳塋。

 定北王原本是想要切斷羯族大軍的退路,可最後卻是幽州軍腹背受敵。聽聞定北王被害時,定北王世子作為左路軍,被派至山谷,準備奇襲羯族王帳中軍。

 若是能成,只怕這回羯族就能徹底被打滅。

 但定北王出事,大軍動亂,據說連糧草都沒了,定北王世子更是不知所蹤。

 崔舒若想的還要更多些,原本都說了是奇襲,也不知道埋伏了多久,現在卻傳得建康都人盡皆知,只怕羯族的人也清楚了。奇襲變成了別人的包圍,能不能活下來都說不準。

 恐怕時凶多吉少了。

 但現在輪不到崔舒若為別人擔心,她自己也快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

 隨著前線的出事,原本只是小範圍的流言,頃刻間變得建康人盡皆知。雖然沒人敢對齊國公府做些扔菜葉子的行為,自然,平民百姓也做不到這麼寬裕,冬日裡頭本就吃不上新鮮菜,誰還拿去丟呢,但是,齊國公府的馬車每日出去,旁人都會避之不及。

 若發現是崔舒若,行人能嚇得逃竄,就怕被崔舒若這個‘妖孽’瞧見了,輕則倒黴,重則丟失性命。

 趙平娘為了這個,氣得不行,想衝出去罵人,但是滿大街的百姓都是這樣,她總不能見到誰都挨個抽鞭子吧?就算不怕惹眾怒,可她就算把鞭子抽斷,也是抽不完的。

 崔舒若聽著鸚哥鸚鵡學舌,小心翼翼說出來的流言,卻不由得捧腹大笑,前仰後合,似乎聽見了什麼有趣的話。

 她覺得流言說的還挺對,雖說散播流言的人,想的是儘可能的汙衊她,但卻剛剛好說中了。崔舒若有烏鴉嘴,可不就是能給人帶來倒黴嗎。不過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她想讓誰倒黴,可不是靠遠近,就算離她十萬八千里,一樣可以讓人倒黴。

 趙平娘詫異的看著崔舒若,明明是中傷她的流言,不知戳中了她的哪個笑點,竟笑成這樣。

 見崔舒若如此,趙平娘也沒了脾氣,只能憋悶的坐下。

 趙平娘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整碗清茶,她平素並不喜歡這個味道,但氣上心頭,只想著拿水澆滅心頭火氣,所以恍若牛飲,一口喝下,連味道都沒嚐出來。

 崔舒若笑了好半天,最後安安穩穩的坐著,告訴趙平娘,“阿姐不必擔心,說不準這流言,是為幫我揚名呢?”

 趙平娘氣餒了,“行吧,你心裡有成算就好。只是不管什麼事都不許自己抗,若真是不成,我們回幷州,別理會這些流言蜚語。舒若,你在我心裡是世上最好的人,絕不會是什麼妖孽。

 不管發生什麼,阿姐永遠站在你這一邊,知道嗎?”

 崔舒若雖然心裡有成算,但這樣的流言蜚語,在時人眼裡,只怕是翻不了身的。她遇見的若是偏激些的家人,即便是親生女兒,只怕也會禁受不住流言,甚至信以為真,把女兒送出去,要麼燒了,要麼送去佛堂清苦一生。

 她目前雖然只知道趙平孃的態度,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以竇夫人對她的偏愛,還有趙巍衡對認可之人的信任,絕對不會因為區區流言就懷疑她放棄她。

 唯獨拿捏不準的,就是齊國公了。

 崔舒若也不確定齊國公會不會選擇將她推出去面對流言,即便他這麼選擇,對崔舒若而言,還是能解決的了,只是等到將來,恐怕會在齊國公的心裡留下隔閡。

 在崔舒若思索如何試探齊國公心意的時候,齊國公身邊的長隨突然捧著賞賜,招搖的繞府裡走了一圈,最終到了崔舒若的院子裡,將賞賜交給崔舒若,除了各種珍奇的物件,還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齊國公第一次上陣殺敵後,皇帝賞賜給他的佩劍,後來跟著齊國公在沙場上殺敵無數,劍身都已經斑駁,已經被齊國公閒置起來,但卻沒有放進庫房,而是擺在書房,時不時觀摩一二,乃是齊國公的心愛之物。

 如今,卻給了崔舒若。

 而且還是大搖大擺的給了。

 無疑是齊國公的表態,他對崔舒若這個女兒依舊疼愛,並且相信她。齊國公將這把殺敵無數的長劍贈給崔舒若,何嘗不是想明示崔舒若,讓她亦有殺盡敵人的堅決與勇氣,莫被區區流言左右。

 後面,竇夫人和趙巍衡,還有孫宛娘也都各自送了東西給崔舒若,以表示信任。不管外頭亂成什麼樣子,至少齊國公府依然如舊,下人更不敢對崔舒若有絲毫不尊敬,連嚼舌根都不敢。

 竇夫人本就治家嚴謹,孫宛娘來了以後,雖然看似手段溫婉,可實則比從前要更有規矩,看管灶臺的婆子連油水都撈不著了。

 趙巍衡身邊的人則更不講理些,他們在街上聽到有人說崔舒若的是非,言語汙穢,乾脆直接把人打到重傷,還日日守在那個敢公然編排崔舒若的茶肆上,不肯讓客人進去,弄得人家沒法做生意,只能一再賠禮道歉。

 最後不得不在一片謾罵崔舒若是妖孽的喊聲中,命人傳唱當初崔舒若祈雨的種種事蹟,好一通誇。

 就這樣,魯丘直幾個還每日輪流去盯梢,但凡有一日敢陽奉陰違,頃刻間就喊來一群乞兒和流氓搗亂。

 雖然他們的所作所為,未必真能起什麼作用,但還是叫她覺得心裡一暖。

 孤軍奮戰和有人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這邊,是截然不同的感覺。齊國公後來更是單獨見她,想問她有沒有什麼計策,倘若她沒有主意,也許自己只能帶著她請見聖人。只要聖人願意信她,那麼外頭的流言再厲害,也不能影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