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他是怕不慎傷到了趙平娘。

 但確如趙平娘所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下意識的輕視?

 訾甚遠少年起跟隨商隊,去過蠻夷部族,見過長河落日,嘗過毒蟲做宴,自然也接觸過許多扛起家業的女子,論心計謀略,她們絕不輸男子,故而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輕視女子的人。

 可趙平娘一番話,卻叫他陡然清醒。

 即便不曾言說,不曾深思,可偏見藏在自己都沒發覺的細處,不是嗎?

 他當即起身,彎下腰對趙平娘鄭重行禮,向她致歉。

 而後拿起自己擅長的紅纓長槍,對趙平娘一拱手。

 二人重新開始比試。

 這回可以看得出訾甚遠盡了全力,他握槍的姿勢熟練自然,而且一開始和趙平娘打得有來有往,甚至有時趙平娘也要一躲俯身,畢竟一寸短一寸險,劍比起長槍還是少些優勢。

 但很快趙平娘就摸清了訾甚遠的招數,將他逼得步步後退,最後險些跌下臺子。趙平娘一腳將他踹到地上,長劍也隨之指向他的脖頸。

 訾甚遠捂住胸腔,大口喘氣,在冬日的寒風裡滿頭大汗,衣裳上還有不少長劍劃出的破損痕跡。

 比起方才,這回他可是真的狼狽。

 呼嘯的寒風將趙平孃的衣襬吹得呼呼作響,她居高臨下的望著訾甚遠,日頭掛在趙平孃的身後,恰恰好將她渡了一層光,襯得她傲慢如烈火。

 趙平孃的長劍上寒光凜冽,她驕傲的說,“我不需要你讓,因為我本就能贏你。你的相讓,只會讓我多年的苦練變成笑話。”

 換做旁的男子,見到如此強勢的女娘,只怕要退避三舍了,可訾甚遠的眼睛愈來愈亮,他甚至

 齒牙春色,一副不值錢的樣子。

 趙平娘狐疑的瞥了他一眼,“你不覺得丟臉?”

 只見訾甚遠坦然承認,“技不如人,沒什麼好丟臉的,倒是我方才自以為是的相讓,反而是看輕了郡主,那才是丟臉。”

 趙平娘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同一般自負的男子都不大相同。

 她收回長劍,輕輕一拋,隔著七八尺的距離,長劍穩穩進入掛著的劍鞘上。

 動作利落颯爽,足見她的功底,只見她展顏一笑,“你倒是有意思。”

 崔舒若雖然是站在廊下,身邊只有幾個婢女陪著,也不好對當眾談論,但是她並不無聊,因為還有系統陪著她聊天。

 崔舒若在腦海裡感嘆,“看來沒錯了,阿姐的郡馬恐怕就是這位訾家子,他那眼裡除了阿姐該是什麼也瞧不見了。”

 【是的呀親親,今天也是見證歷史上有名夫婦感情轉折點的一日,統統心滿意足~】

 在崔舒若專注和系統聊天的時候,同樣站在角落的一人,恰好與崔舒若的目光對望。

 不過,二人隔著練武的臺子,倒是有段距離。

 崔舒若眼神雖好,可也只能瞧清他臉上的笑意,至於其中暗含的意味,就看不太明白。

 她眯了眯眼睛,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對方該是訾甚遠的好友,那日在茶肆被喚作“山白賢弟”。而且當日他的神情就不大對勁,似乎別有深意。

 若是偶然一次也就罷了,可今日再遇見,竟還是這般,就由不得人不多思量一二了。

 她畢竟沒有原主的記憶,很難完全清楚哪些人是與原主有關聯的。

 就在崔舒若以為他會過來找她的時候,不過眨眼的功夫,他似乎就不見了,快得叫人以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幻想。

 還來不及多想,趙平娘已扔下訾甚遠,走到了崔舒若的身邊,她看著崔舒若,“走吧,我們回去。”

 崔舒若的思緒從揣測中抽出,她回以微笑,“嗯。”

 經過這一回的比試之後,趙平孃的態度溫和了許多,竇夫人聽說訾甚遠輸得很慘的時候,還以為這門親事怕是無望了,誰能料到趙平娘反而點頭答應。

 崔舒若私下裡問她緣由時,趙平娘被婢女們環繞著做丹寇,頗不在意的答道:“其實他武藝還成,是下功夫練過的,但並非專心此道,天資也遜色些,故而輸我不少。

 但能練到這個地步,總不至於隨隨便便被宵小之輩害死,底子也好,不容易病死,如此已勝過大多文弱儒生。”

 崔舒若想過許多,但唯獨想不到會是這樣,“僅僅如此?”

 她不可置信下,又覺得有可能,畢竟趙平娘從前定親的男子命就很脆弱,輕易死了,害得趙平娘無端承受旁人指責。

 趙平娘舉起被布帛包裹好的,塗了鳳仙花汁和明礬混合的花泥的手,白皙修長的手被光線照得愈發雪白,她慢悠悠地開口,“其實也不止,他還打不過我,來日我們若起了爭執,怕是他要受罪了。”

 趙平娘說完悠然一笑,半真半假,令崔舒若都不知要不要信。

 最後在崔舒若驚訝的目光下噗嗤一下笑出聲,前仰後翻,“你啊你,我說的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這時候崔舒若腦海裡的系統默默插了句。

 【親親,人類的感情好複雜,統統明明覺得她說的是真話。】

 崔舒若一邊配合趙平娘被逗笑,一邊安慰系統,“統子,安靜玩去吧,弄不懂就別琢磨了。”

 系統在顯示面板上回了一個委屈落淚的表情。

 為了安慰系統,崔舒若很‘大方’的送了系統兩點功德值,讓它買兩顆心愛的小瓜子。

 看著自己過分‘大方’的宿主,系統總覺得自己好大一隻統更委屈了。

 不提系統的複雜心境,得到了趙平孃的首肯後,竇夫人她們可是高興壞了,總算是了了一樁心病。

 但既然兩家都有意結親,得到趙平孃的同意之後,定然不會有何波折,那就不好再繼續在訾家叨擾了。女兒家身份貴重,婚前男女最好連面都不要見,免得叫人以為不矜持,遑論是舉家住在旁人家中。

 雖說趙家身份要貴重得多,這門親事多少是訾家高攀了,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故而齊國公跟訾家老家主在書房裡攀談了一番,到了晚間便決定過兩日繼續啟程回幷州,旅途勞累,可這幾日也算是歇息夠了。

 訾家老家主自然是一再挽留,齊國公再推拒,最後成了訾家設宴送別他們。

 訾家別的沒有,就是錢財多,庫房裡的銅錢堆積如山,有些不知放了多久,連綁銅錢的繩子都爛了,散得到處都是。

 故而訾家一出手就是大手筆,直接將全昌溪有名的歌姬樂師都請來,送別宴也被安置到了河畔,那還種著許多柳樹,雖說因為冬日葉子都凋落,只剩下枯黃的枝條,但有了柳枝便有了送別的依依不捨之情。

 冬日河畔風冷,未免影響宴席上的客人,訾家老家主還大手一揮,直接命人將上好的布帛在宴席四周圍起來,足足圍了二十丈。

 要知道那一圍可並非是一匹匹的過去,而是上下得足足三匹,否則哪擋得了風,僅僅是露出一面的一小部分得以賞景。

 看似雞肋,但確實有用,吹拂的河風確實小了不少,不至於叫客人髮絲凌亂。

 但就以此等奢靡程度,在連給安慰系統時給功德值都只肯給兩點的崔舒若看來,大可不必,吹一吹河風其實也挺有意境的嘛。

 要不然好端端的把人喊到河邊做什麼,就為了從那留出來的一小塊地方望一望河景?

 略有些好笑了。

 但事實證明,上位者的思路和摳搜的人還是不同的。

 訾家老家主花甲之年,卻精神矍鑠,一見人就是笑呵呵的,崔舒若算是明白了訾甚遠天生一副笑模樣是從哪來的了。

 而且比起還不大能收放自如的訾甚遠,訾老家主要厲害多了,完全看不出是能憑一己之力攪弄南北諸多產業,富甲天下的老謀深算模樣。若是不知道身份,看他樂呵呵的樣子,說不準還以為是哪家享清福的老叟。

 不過,能在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養出這般和樂自在的神情,其實也並非尋常人家可以做到的。

 但不管怎麼說,訾老家主有能讓人一見就放鬆警惕的本事。

 他身上雖只有捐的四品閒職,可一生跌宕起伏,論年紀輩分也是齊國公阿耶那一代的,故而還是坐在了主位。

 訾老家主一揮那雙皺紋橫布,蒼白到透光的手,就有下人們魚貫而出,捧著一道道佳餚,似流水一般,彷彿看不見頭。

 明明是冬日,卻還是有新鮮的江魚,甚至能吃到脆嫩的青菜,崔舒若見了不由得一驚,也不知道在沒有大棚技術的古代,究竟是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的。

 她以為自己能想出豆芽已經很厲害了,但同冬日裡脆嫩鮮綠的青菜一比,被襯托得黯淡無光。

 女眷們的座次前都隔了一層屏風,不叫人瞧真切,但卻是一同在宴席的。

 透過屏風,崔舒若不但能依稀瞧見訾老家主的樣子,也能清晰的聽見他的說話聲。雖是耳順之年,可訾老家主說話依舊中氣十足,也許是時常同外人勾心鬥角的緣故,思維敏捷,完全沒有年邁的遲鈍或是動作上的巍顫顫。

 他也不說那些難得的河鮮,只指著青菜說,“冬日炭火熬煎,我老人家著實受不住,每日裡便指望著這小小一盤爽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