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崔舒若聽著馮許的一番話, 並無被冒犯的不悅,反而唇邊噙起淡淡笑意,她的目光裡帶著欣賞, “馮先生高義, 倒是令衡陽自愧弗如。”

 她對馮許改觀了, 即便他死板、嚴苛, 有著封建社會治下士大夫的矇昧獨斷、目下無塵,可他尚有一顆愛民、憂懷天下的心, 遠比口稱仁義道德,卻漠視百姓生死的官吏要好得多。

 馮許面對崔舒若的誇獎, 臉上既不見得色, 也沒有勝過崔舒若一頭的自傲,他開口說話時還因為牽扯到嘴角的傷口,而面容抽搐,“衡陽郡主何必過謙,我雖不信世上有鬼神, 可我信世上有能人。

 郡主便應當是其中佼佼。”

 在崔舒若以為馮許又要老調重彈,繼續像過去在船上時一樣攻訐自己的時候,他卻說,“以郡主之能,用於權利爭鬥著實可惜,倒不如垂憐垂憐百姓, 幫更多顛沛流離的人能有一口安穩飯吃。”

 崔舒若的神情也嚴肅了不少,她許諾道:“不必馮先生勸諫, 衡陽自當盡心竭力。”

 馮許也對崔舒若誠懇拱手。

 馬車的上下,地位的高低,衣冠整潔與狼狽不堪, 不管相差多遠,可為百姓謀福祉的心是一致的。

 以此為前提,再大的仇怨也會冰釋前嫌。

 馮許拒絕了崔舒若送他回去的好意,他衣裳破敗,頭髮也散亂狼狽,不但有草屑,額頭上還有鞋底黑灰。可他一邊走,一邊捋捋頭髮,哼起了曾經的洛陽城裡最風靡的琵琶小調,不知道的還以為此刻身在洛陽繁華熱鬧的長街上。

 小販叫賣,行人匆匆,過往的洛陽城民個個富庶,走起路來慢慢悠悠,人人都能拽上幾句詩詞,哼一哼小調。世家們豪奢,權貴們縱馬,升斗小民也能鬥一鬥花。

 可洛陽早已化作焦土,不願南遷的士族被屠殺,卓有風骨的文人與百姓投河自盡,任由冰冷的河水湮滅口鼻,以身相殉,不做胡人鞭下豬狗牛馬。

 富麗纏綿的琵琶小調,在幾無人識的幷州街巷裡,莫名悲涼。

 崔舒若的馬車繼續朝前走,越過了馮許,噠噠的馬蹄聲漸漸蓋過他的聲音,直至再也聽不見。

 可崔舒若的心情卻沒能好起來,她意識到自己以往或許有些想當然了。她總覺得再有幾年,亂世就能結束,百姓們修養生息,很快一切就會好起來。可卻忽視了,對於歷史而言不屑多費篇幅,甚至佔據不了幾個字的數年,是活在當下的百姓們的滅頂之災,他們見不到希望,也熬不到來日。

 寥寥幾年,依舊會有數不盡的人死去,倒在刻骨的絕望,曙光的前夕。

 可悲可嘆!

 回去以後,崔舒若把自己保存好的種子拿出來,她要了一個小小的簸箕,開始曬棉花種子。

 其餘的紛紛擾擾,她都不大理會,專注在自己的棉花上。

 倘若自己真的能將棉花種活,至少可以讓在亂世結束前的百姓多一絲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少死一些人也好。

 縱然她不是聖人,可也不是能歡呼雀躍看著屍橫遍野的殘虐之人。

 崔舒若以為自己自私,可以偏居苟安,反正最後的贏家是趙家人,可真有了這樣的機會,她才發覺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完全漠視,尤其是在親眼見證了那些義無反顧,如飛蛾撲火般只為家國相安、百姓蒙生的文人義士。

 之後的三日,她幾乎都是自己盯著棉花種子的晾曬。

 而且為了能親自照看這些寶貴的種子生根發芽,她還跑去把自己院子後頭附帶的小花園給撅了,和芳蕪院的婢女們一起拿起鋤頭開墾土地,名貴的花卉被當成雜草,直到把土翻得又松又軟。

 崔舒若才拿出自己的寶貝種子,每個挖出來的小洞裡放上兩到三顆種子,等到挖出來的小洞都放上種子了,再挨個填上。

 為了豐富一下數據,崔舒若還將地分成了三份,自己專門種一份。其他的分別交給了行雪和雁容。

 這樣即便是誰出了什麼差錯,也能多兩個機會。

 種地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儘管有別的婢女幫著挑水,可一天下來,她還是累得不行,腰都快要直不起來了。

 偏偏這個動靜太大,很快引得府里人注意。

 趙平娘還特意跑來湊熱鬧,可惜她來的時候,巴掌大的小花園早就耕好地,挖好坑,放完種子了。

 趙平娘只好敗興而歸,走之前還不忘叮囑崔舒若,“下回再有這種活,你要是不放心下人,大可以找阿姐,我力氣大,這些不在話下!”

 崔舒若的笑容僵硬又疲憊,種地可不單單是力氣大就可以了的。

 她也是真的動手以後,才發覺種地是真的累,光是丟種子一項,就就叫人受不住。一個坑裡要放兩到三顆種子,而且最好不要放在一塊,也不能丟到小坑的邊緣,所以壓根不能用扔的,只能彎著腰親手放進去。

 一個兩個坑也許還好,可當長時間維持那個姿勢,自然就腰痠背痛。

 她做的還僅僅是那一點活,一小塊地,農人們每日裡要耕種糧食,大多數人家買不起牛,只能靠人在前面犁地,可即便如此,只要能有一小塊土地給他們耕作,他們依舊欣喜若狂。

 漢家的農人,土地是命根子,是維生之本。

 崔舒若夜裡被雀音按在塌上好生捏肩捶背,才算活了過來。

 此後幾天,崔舒若都在盯著棉花種子,等待它能發芽,結果一連等了四五天都還沒動靜。下人們的生死榮辱與主人息息相關,崔舒若滿心思都是芳蕪院後頭的那一片地,引得下人們也小心翼翼,連走路都靜悄悄的,生怕驚著了種子,不能發芽。

 芳蕪院的動靜鬧得大,竇夫人原本還以為崔舒若是小打小鬧,沒成想竟是著了迷般,很快就吩咐人去把她請過去。

 一進竇夫人的屋子,崔舒若就見到了滿屋子的綾羅布匹,甚至還有薄如蟬翼、在日光下頭能如碧波般粼粼發光的羅紗。

 竇夫人一見著她,就上來牽住她的手,熱切的指著滿屋子的布帛,“好孩子,我聽人說你進來為了種出一個什麼叫棉花能織出布的東西著迷,竟還親自動手,那哪成啊?

 你是國公府嬌貴的郡主,耕田種地是農人們做的。上天將人分作三六九等,有些事闔該不是我們做的。你瞧瞧這些,倘若沒有滿意的,我還能叫人再去尋,我便不信了,難不成世上沒有能媲美那棉花織出來的布不成?”

 崔舒若沒想到竇夫人派人喚自己竟是為了不叫她再繼續大張旗鼓的種棉花。

 她也不慌,而是搭住竇夫人的臂彎,漾起甜笑,“多謝阿孃,不過女兒用不上這麼多布,倒是阿姐的嫁妝裡頭該多放些綾羅綢緞,女兒只要您方才說過的幾匹就好了。”

 竇夫人的性子看著包容柔軟,其實骨子裡頗為決絕果斷,有些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意味,她喜歡崔舒若便想把什麼好的都給崔舒若。

 若是趙知光這時候推辭了,只怕竇夫人會覺得他桀驁矯情,但說這話的是崔舒若,那便成了體貼乖巧,善於周全。

 竇夫人寵溺的笑一下就出來了,她撥了撥崔舒若耳邊的碎髮,“你這孩子,真是樣樣都好,唯獨一樣,不夠愛惜自己。你都放心收下吧,平娘那我也著人準備了。”

 說著,竇夫人把人都揮退,就留下心腹周嬤嬤。

 竇夫人拉著崔舒若坐到窗邊,親自幫崔舒若泡她最喜歡的清茶,端看動作就知道竇夫人沒少親自動手泡茶,明明自己不愛喝清茶。

 竇夫人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是非要管,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你二哥愛交好文人雅士,說是什麼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你三哥則與什麼三教九流都能結交,時不時還出去鬧個荒唐事,平娘一個好好的小娘子愛武藝。

 我也極少過多幹涉,但近來這段時日,我想著為你相看……”

 崔舒若聽懂了竇夫人的言外之意,和竇夫人相處不必齊國公,她對自己的包容程度很高。

 崔舒若干脆直言道:“阿孃,我不想這麼早相看。”

 竇夫人以為崔舒若要說些留在自己身邊不想嫁人的話,誰料崔舒若直接換了個角度勸,“阿孃,如今亂世朝不保夕,您怎知什麼樣的人家好,說不準我方方嫁過去,他們就破落了呢?

 命貴晚婚,阿孃何妨多等幾年,我們家的造化不是不僅於此麼?”

 崔舒若微笑著,可總叫人覺得意味深長。

 竇夫人是清楚齊國公潛藏在仁義恭順下的野心的,可他們一家從未在人前表露。崔舒若聰明能有所察覺不奇怪,可說的那麼篤定……

 她想起崔舒若是仙人弟子的事,莫非……這一切皆是定數。

 倘若自家真有那麼造化,倒是真不能輕易許嫁崔舒若了。竇夫人一直覺得崔舒若是舅氏血脈,武帝的外孫女,又有一半崔家的血,高貴無匹。她雖然不能宣之於口,可總覺得得要天下最好的男子才能匹配崔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