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 65 章

 但兩人都沒有說什麼, 甚至不需要做任何招搖的舉動,因為不需要。

 一個眼神,一個對望, 便都知道對方的心意。

 亂世之中,何妨其他,只要性命猶在,其餘萬事都不必擔憂、不必掛心。

 崔舒若站在原地,嚴小妹在她身旁,出言詢問, 打斷了兩人,“郡主,我們要過去嗎?”

 崔舒若輕輕頷首, “嗯。”

 而魏成淮那一邊,趙巍衡也在不斷地試圖和他攀關係,“齊將軍是趙家的救命恩人,成淮你是他的表弟, 和我們也就是一家人,當真是有緣分。”

 這關係攀得, 不可謂不僵硬, 再遠些,怕是就八竿子也打不著了。

 齊平永聽得想搖頭, 但如今齊王是他的主公, 趙巍衡與他私交甚重, 自己斷沒有拆臺的道理, 只好跟著打補丁,“是啊是啊,成淮你不必客氣, 巍衡與我們如同自家人。”

 攀關係是一回事,解了幽州之圍,救了滿城百姓是另一回事。

 魏成淮將手中長槍朝地上一拋,長槍穩穩的立於地上巋然不動,他則對著趙巍衡抱拳。魏成淮面容堅毅,眼神果決銳利,帶著百折不撓的堅韌,武將的鐵骨錚錚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成淮謝過趙將軍,亦謝過齊王,若非趙將軍率軍馳援,怕是世上已無幽州,如此深恩,幽州上下盡皆銘記。”他說著,緩緩一拜,卻並不給人卑躬屈膝之意,反而豪放豁達。

 他如今是幽州軍之首,這一拜的含義不可謂不重。

 趙巍衡連忙推拒,忙不迭雙手扶起魏成淮,“成淮賢弟折煞我了,你抗擊胡人,是北地引以為豪的英傑,幽州落難,凡有骨氣之人,都會如我般前來,當不得你如此大禮。”

 一旁的齊平永詫異的瞥了眼義正辭嚴的趙巍衡,快要懷疑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待兄弟誠懇,在戰場上殺伐決斷的趙巍衡嗎?他話裡的意思怎麼聽怎麼彆扭,好似在給那些沒來的人上眼藥。

 看吧,不來的都沒良心沒骨氣,就我來了,所以就我有骨氣,快欣賞我吧,投奔我吧,效忠我吧!

 齊平永把自己的那點念頭壓下去,他不能這麼想趙巍衡,那畢竟是主公的兒子,是一軍主帥,一定是他想岔了。齊平永試圖自己給自己洗腦。

 並且開始為趙巍衡說的話解釋,免得讓魏成淮誤會。

 在齊平永勤勤懇懇的努力時,崔舒若也在嚴小妹和親兵的護送下過來了。

 齊平永停下話頭,心中一喜,覺得正好可以轉移注意力,準備向魏成淮介紹崔舒若,然而手才攤開,話才出喉嚨,就見崔舒若和魏成淮互相行禮。

 於是話被嚥了回去,他連忙望向趙巍衡,卻見對方也是一臉震驚,但隨後又恍然大悟。

 只留下齊平永獨自一人風中凌亂,他還欲看向趙巍衡,對方卻給了他一個眼神。

 齊平永:“?”

 雖然你是我的主帥,我們是好友,但還沒有到一個眼神就心靈相通的程度,他再有心也猜不出來啊!

 雖然齊平永先前一直在幫著轉圜場面,但此刻並無人為他解惑,崔舒若和魏成淮正敘舊,而趙巍衡津津有味的盯著這一幕,沒人顧得上齊平永。

 “許久不見。”

 “許久不見。”

 兩人異口同聲。

 “不知君可安好?”

 “不知崔娘子可安好?”

 又是同時脫口而出,兩人都是先怔然,而後鬆了神色。

 趙巍衡十分煞風景的站出來,出言打斷,一副熟稔的姿態,“我記得阿孃說過你是去往幽州的路上,在曲南救了阿孃和阿寶,想來衡陽你同成淮賢弟是舊相識了?”

 一旁的齊平永終於知道了趙巍衡恍然大悟的原因,原來衡陽郡主和自己表弟早就相識了?怎麼沒人同他說過?難道他的人緣已不及從前?

 齊平永釋懷的同時,又開始陷入自我懷疑。

 崔舒若卻淺笑的向趙巍衡解釋:“嗯,當初我甫一醒來,失去記憶,卻身處隨州戰場,胡人當時堪堪破城,是魏世子在胡人亂軍中救下我。”

 趙巍衡原本還在擔心關係怎麼攀,一聽見崔舒若這麼說,當即重重拊掌,比當事人還要激動。

 “原來是成淮賢弟救了我家二妹,你救了二妹,就如同救了我,你表兄齊將軍還救了我阿耶,看來我們兩家真是天註定的緣分吶!”

 齊平永心情跌宕起伏,順延著攀關係是江湖人最喜歡用的,沒料到趙巍衡堂堂齊王之子,也執著於此,他不由得扶額,可該幫襯的還得幫襯。況且,這也證明了趙巍衡的確是極為欣賞魏成淮,才會如此想盡辦法打交道,齊平永心底還是高興的。

 因此,他在一旁應聲得十分積極,“對極對極!”

 既然已經攀上交情,又把胡人打散,以胡人的四分五裂,怕是再難重新湊在一塊了,也就徹底解了囿困。按理,魏成淮該大擺宴席,請他們進去,再犒勞援軍。

 但……

 幽州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既無糧食,又多是傷兵,他必須要安撫部下,斷沒有將士殊死拼殺,他這個主帥卻大搖大擺享樂吃席的道理。

 至少在幽州行不通。

 魏成淮只好向趙巍衡告罪。

 良帥得遇良將,心中只會無限歡喜,哪裡捨得怪罪。

 在趙巍衡眼裡,怕是覺得魏成淮哪裡都好,他滿心滿眼都是自己身邊能多個驍勇善戰的良將。

 不立即宴請他是輕慢?不,那是魏成淮愛護手下的兵!

 趙巍衡在心中感嘆,他當真是位好將軍。

 而魏成淮大手一揮,示意城樓上的人開門。等厚重沉悶的大門被緩緩打開,出來的除了寥寥將士,竟全是用藤甲簡單護住要害的年輕婦人,還有些瘦骨伶仃的總角小兒。

 她們大多眼神麻木冷漠地收斂屍骨,已經不再會因為滿地的血肉殘骸而落淚恐懼,走在戰場上,就像是一具具軀殼,可她們都有靈魂,只是被亂世中不斷的戰爭磨平一切柔軟,變得堅韌,不能流露出分毫軟弱。

 這番場面不論是趙巍衡,還是崔舒若,都被鎮住了。

 雖然崔舒若不斷的為女子們爭取做活的機會,除了繡坊,即便是城裡也能瞧見幫襯補給的婦人,可還從來沒有婦人來抬屍骸,甚至上城牆禦敵的。

 魏成淮見到他們的神情,多少猜出了隱藏在面容之下的疑問,主動開口解釋,“幽州連年征戰,滿城兒郎盡從軍,城內耕田、雜役重活,全仰賴婦孺,若非她們,幽州怕是撐不到現在。”

 魏成淮垂了垂眼,語氣無奈,始終挺立的胸膛透出幾分蕭瑟,眼神裡是說不出的自責、歉疚,“被圍困以來,胡人攻勢兇猛,幽州實在沒人了,到了後來,甚至有不少健婦上城牆,只為了守住幽州。

 但糧已斷,眼看著實在守不住了,我不願讓滿城百姓束手就擒,今日方才率領一千殘兵出城,殊死一博。”

 “若敗了呢?”崔舒若望著魏成淮,緩緩道。

 魏成淮停頓住,緊抿著唇,雙手繃緊,他回答不出來。

 因為兩人都想到了曾經在信紙裡提及的內容。

 “即是修羅屍海,亦必兢兢求一生路,望有與君相見日。”那是魏成淮的許諾,字字猶新。

 可二人之間的約定,旁人有怎麼會清楚。

 見自家主公不曾開口,他身邊的副將主動回答,神情悲愴,但有著向死的堅決,“我們戰死,百姓殉國!

 與其受辱而死,如曲南的百姓般被虐殺,倒不如死得壯烈。待自戕後,點火燒城,絕不留給胡人一針一線,更別望向以我們的屍首、以殘虐的手段威懾北地其他百姓!”

 趙巍衡聽著幾乎是字字悲壯血淚的話,愣住。

 不僅是他,其他人亦是。

 所有人都覺得幽州能在得罪胡人以後,還能堅持這麼久,委實難以想象,畢竟恨上幽州的可不是一兩個胡人部族,幾乎所有胡人都欲除之而後快。

 獨木難支,可幽州挺住了。

 所有的疑問,在此刻迎刃而解。

 就憑幽州上下一心,全都有以死相拼的傲骨,比起其他州郡,幽州才是真正和胡人抗衡多年,世代血仇。

 隨便在幽州找一小兒,找一婦人,她們都有遠勝於建康聲色犬馬的壯年勳貴們的血勇。

 一股難言的鬱氣在趙巍衡胸腔內環繞,最後化作一聲長嘆,他抱拳,由衷道:“幽州上下,皆值得敬佩!”

 崔舒若則將目光落在了四散的婦孺身上,她們大多面色青白,小兒們不過總角,瘦弱的身軀卻抬起死人冰冷僵硬的腳,力氣大些的女子則拖起肩胛,合力將屍體抬走。

 北地的春日尚是寒風徹骨,時不時一陣冷風吹過,就叫她們戰慄,可卻不妨礙手下的動作。

 崔舒若藏在袖下的手死死攥住,才能剋制眼裡洶湧而出的淚意。她有什麼立場指責魏成淮呢,在看見眼前的一切時,換做她,何嘗不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滿城百姓,遍地屍骸,猶如沉甸甸的枷鎖,如何愛惜性命?如何能愛惜性命?

 魏成淮帶著人將屍首們慢慢搬進去,其實也沒多少屍體,過去被圍攻的時候,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又能死多少?

 魏成淮安頓好餘下的人,便親自帶著趙巍衡他們進城。

 一眼望去,樹木都是光禿禿的,地上連青苔都找不到,除了屋舍沉悶的灰黑白三色,連點綠意都瞧不見。

 和北地任何一個商貿不繁的城池都沒差別,相似的建築,除了沿途見不到小販,也沒什麼行人。若非要找出什麼不同,那便是每戶人家的屋簷上都掛著白幡,有的只有一兩掛,有的十幾掛白幡,擠得屋簷都要插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