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初 作品

第 88 章

桌上一盞燭火,晦暗地照著兩人。陸安荀趴在蘇綰的膝上,脊背弓起,官袍下凸起清瘦的脊椎骨。




蘇綰視線靜默,緩慢地撫摸他腦袋。




任他發洩哭泣。




這是她第二次見陸安荀哭。第一次是在津陽縣的時候,彼時她被高四爺抓走而跳海,陸安荀找到她時,抱著她哭了許久。




這次......蘇綰沒見過牛崗村的情況,但想來也清楚,因米糧而引發人命該是多麼慘烈的事。




陸安荀自責,因為這是他的政令。




陸安荀難受,更因為這政令沒法撤除。將士們現在就在戰場上,他不徵糧,死的便是千千萬萬將士。




蘇綰一下一下地撫摸他,指腹輕柔地按壓脊背。漸漸地,陸安荀情緒緩和下來,不再發出聲音,卻依舊趴在她的膝上沒動。




好似,睡著了般。




蘇綰也不擾他,見外頭桑葚欲端東西進來,她忙抬手示意退出去。




桑葚探眼看了看,趕忙退出門檻,又領著其他婢女走遠了。




夜幕如紗,籠罩在庭院裡,廊下燈籠忽明忽暗。




蘇綰盯著那燈籠又等了會,然後拍拍陸安荀的背:“陸安荀,先用膳可好?”




陸安荀“嗯”了聲,坐起。




蘇綰這才察覺自己膝上的布料已經溼透。




陸安荀沉默用膳,吃了半天也不見他夾菜,蘇綰無奈,只好拿起筷子幫他夾。




蘇綰夾什麼他吃什麼,直到他吃到一顆花椒後,蹙眉停下來。




“別擔心,”他說:“我就難受那麼一會。”




“嗯,我知道。”蘇綰給她夾了塊釀豆腐,試圖跟他提些輕鬆的話題。




“陸安荀,東京城來信了,你猜這信是誰寫的?”




陸安荀慢吞吞嚼飯:“我娘?”




“不是。”




“我爹?”




“不只公爹,還有一人。”




東京城林家就夏氏和林大人,以及林大人前妻留下的嫡女。只不過嫡女常年在外祖母家中,鮮少露面,況且雖與陸安荀關係融洽卻並沒到單獨給他寫信的地步。




陸安荀實在想不出還有誰。




蘇綰笑。




“等著。”她起身:“我去取信來,你看過就知道還有誰了。”




蘇綰走去內室,過了會拿了封信出來,展開在桌上。




陸安荀瞥了眼:“這是我爹的字跡。”




“你看第二頁。”




陸安荀翻到第二頁,赫然在最下方的空白處端正地寫著“林孝璋”三個字,在字跡上還印著個小巧的手掌印。




陸安荀緩緩漾開唇,笑了。




蘇綰說:“名字是母親寫的,但這手掌印卻是小叔自己印上去的,可愛吧?”




年初夏氏生了個兒子,如今才幾個月大,這麼個小小的手掌印真是萌死個人。別說,蘇綰還挺愛看。




“回頭我將這頁裱




起來,日後給他看,讓他知道,在他六個月時就給阿兄寫信了。()”




陸安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飯也不吃了,就盯著信紙淺淺地笑。




過了會,他說:我小時候跟著母親過得極其艱苦。5()”




“父親去世後家中沒多少積蓄,母親養我不易。她本是個柔弱膽小的婦人,但為了我,挨家挨戶地找活幹,後來在繡坊接一些零散的活,我們得以喘息安生。”




“但安逸日子並不長久,街坊有兩個流子,看我母親是個年輕寡婦便常常來滋擾......”




蘇綰安靜地聽。




陸安荀繼續道:“我那時候小不懂事,沒去私塾讀書,成天在街上跟陳淮生他們混。後來有一天回來見我母親哭,我才知道那流子又來欺負她了。”




“她也不敢哭大聲,怕我知道還撒謊說是摔倒了疼哭的。但其實我清楚是怎麼回事,第二天我跟陳淮生幾個堵在那流子家門口,等他一出門就扔石頭砸他,砸完我們分頭跑。為了教訓那兩個流子,我成天琢磨怎麼打架,於是從東街打到西街收了不少小跟班。我用一身名頭護住了母親,沒人敢騷擾她,也沒人敢欺負我們母子。我自覺威風,可我娘又哭了。”




“她說我該去讀書,而不是在街上逞英雄,真正的大英雄不該是這樣,而是為民除害,讓窮苦百姓有飯吃不受欺負。”




“我當時沒什麼當大英雄的想法,但這句話卻記得很深。後來我母親機緣巧合進林府當繡娘,因為有林大人庇護,我跟母親的日子漸漸過得好起來,再後來,我就去讀書了。我清楚記得夫子讓我們背的第一本書中提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我當時就想,我該做這樣的人。”




“我開始努力讀書,考中狀元后入仕做官。我闖蕩津陽縣,讓津陽縣富足,我治理撫州,讓撫州民生恢復。我做了這麼多,自認為是個救世英雄。但現在......”




陸安荀苦笑了下:“我發現我什麼都不是,我不是什麼英雄,我也幫不了那些人,我甚至......”




“陸安荀。”蘇綰走過去抱住他。




“怎麼會?你就是!在我心裡你就是英雄。你幫了很多人,幫過津陽縣百姓也幫過撫州的百姓,還幫過身邊的人,不能因為這件事就否定自己。再說了......”她寬慰道:“我雖不知牛崗村發生了什麼,但徵糧的事你沒錯,錯就錯在世道艱難,戰爭殘酷,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




“陸安荀,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陪著你,你要助襄王我也支持你。”




陸安荀一怔:“你怎麼知道我要助襄王?”




“你還瞞我?別以為我不知道在撫州時你就跟襄王聯絡過了,不然襄王怎麼會在皇上面前舉薦你當糧官總領?”




陸安荀又問:“可你現在也知道,二皇子當了太子,襄王希望渺茫,怎麼還支持我?”




“支持你當英雄啊!”蘇綰說:“二皇子若是坐上那個位置將來百姓必定受苦,可襄王不一樣,襄王有明君之相。所以,你徵糧




()助襄王(),讓百姓有位賢明君主(),那你可就是大英雄了。”




“謬論!”陸安荀嘴上斥責,卻緩緩勾起唇來。




過了會,他道:“我雖知你的話是安慰我,但不得不承認,很管用。”




“我現在好多了。”他深呼口氣。




.




次日一早,祁淵來找陸安荀,見他正在跟蘇綰用膳,忙轉身走到廊下等待。




陸安荀瞥了眼,三兩口將粥喝完,然後走出門。




“查到了什麼?”他問。




祁淵:“你怎麼知道我是來告訴你信息的?”




“難不成你是來看我用膳的?”




“.......”




祁淵默了下,道:“去書房吧。”




陸安荀的書房就在隔壁,兩人進去後徑直關上門。




“牛崗村的事查清了,是遼國人所為。”祁淵直截了當說。




聞言,陸安荀斂了神色:“我也猜到了。”




“猜到?”




“在你沒回燕山府時,我就抓了好幾個遼國探子。這些探子欲圖挑起官民事端,阻撓徵糧計策。”




祁淵點頭:“不只燕山府,此前我在池州也抓了些。沒想到耶律泓手段這般周密,這人詭譎狡詐確實不好對付。”




他說:“我已命整個燕山府戒嚴,禁軍四處搜查可疑人,但凡發現遼國探子立即抓捕。”




陸安荀點頭。




須臾,祁淵問:“牛崗村的事要怎麼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