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青木 作品

第 22 章








“我雖管家破嚴,卻也沒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一碗麵的權力還是准許的。”她淡淡說罷,便端著菜碼齊全的長壽麵走了。




廚娘訕訕站在原地,正糾結秦管事這話是什麼意思時,陳盡安也來了,看到桌案上的面道了聲謝,端起來便要離開。




“那個……”廚娘連忙叫住他。




陳盡安停下,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火上還煨著蔥熗鮑參,給你盛一些吧。”方才秦管事的話,是嫌她給陳盡安吃的不夠好吧?




陳盡安:“多謝,但不必了。”




“還是盛一些吧,”廚娘不好說秦管事來過,並對自己提出了委婉的批評,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他,“傅大人昏迷這段時間,眼瞧著你也跟著消瘦不少。”




陳盡安本來已經打算端著碗離開了,聽到‘消瘦’二字又停了下來:“我瘦了?”




廚娘看著他蹙起的眉頭,暗笑還是第一次覺著他不像木頭:“瘦了,瘦了很多。”




“那勞煩盛一些吧,”陳盡安猶豫之後緩緩開口,“瘦了不好看。”




“喲,您還在意好不好看呢!”廚娘樂出聲,麻利地給他盛了不少吃食,陳盡安只好找來一個托盤,將面和吃食一起端走。




天上的煙花還在盛放,絢爛之後又添新的絢爛,明滅的光影落下來,給每一張仰頭欣賞的臉添了新妝。




陳盡安將吃的端到距離主寢一牆之隔的偏院裡,坐在寢屋廊簷下的臺階上,一邊認真吃麵,一邊認真讓煙火在瞳孔中綻放。




今年的煙花,好像比之前每一年的都要盛大,彷彿樂師瀕死前最後一支曲兒,拼盡全力,聲嘶力竭,未必好聽,卻足以動搖人心。




直到天空恢復寧靜,光影被黑暗吞噬,傅知弦在濃郁的火藥煙塵氣息裡,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傅知弦。”




耳邊傳來她清淺的聲音,傅知弦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要落下來了。他靜默許久,到底還是回頭看向她




馮樂真唇角勾起溫柔的弧度:“二十四歲生辰,安康順遂。”




傅知弦喉結動了動,淺笑:“殿下的指甲長了。”




馮樂真低頭看向兩人交握的手,也跟著笑了笑:“你昏迷太久,我也沒顧上。”




到底還是拿來剪刀,遞到了他手上。傅知弦忽略心口處傳來的陣陣疼痛,捏著她的手指認真修剪。馮樂真看著剪刀在他手中變成了靈巧之物,一彎一剪便修出漂亮的弧度,不免輕笑道:“去了封地以後,只怕就沒有這個福氣了。”




傅知弦剛醒來不到一個時辰,對今日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聞言卻也沒有太過驚訝:“殿下若願意,也是可以的。”




馮樂真驚訝地看向他。




“殿下覺得我在說空話?”傅知弦笑了笑,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發現的期盼,“在夢裡,連帝位險些都是我的,萬人之上的滋味我已經試過,如今醒了,殿下若是願意,殿下若是願意……”




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他倒




是想換個新的活法。




可惜馮樂真始終只是安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傅知弦眼底的期盼如點點碎星盡數滅去,許久才自嘲一笑:“看,明明是殿下自己不願意,就別說什麼沒福氣之類的話了。”




“你在京都,我放心些。”馮樂真溫柔地看著他。




傅知弦眉頭微挑:“萬一皇上還懷疑你我藕斷絲連,不肯重用我怎麼辦?”




“你總有辦法。”他昏迷這段時間是如何命懸一線,馮稷派來那些太醫清楚,馮稷也清楚,她已經儘可能將他摘出來,以他的腦子,藉此事徹底得到馮稷信任並不難。




傅知弦臉上笑意淡去:“看來殿下已經決定了。”




馮樂真不語,繼續看著他給自己修指甲。




最後一根手指修完,她沒有將手抽出來,只是緩緩說一句:“本宮離開後,你便請馮稷做主,將婚約取消吧。”




傅知弦定定看著她,握著剪刀的手逐漸用力到發白,但當馮樂真的手覆過來,他便一瞬洩了力道。馮樂真將剪刀從他手中抽出,隨意放在桌上,這才重新看向他。




“若我那日沒有替殿下擋箭,今日我會在何處?”他問。




一年一次的煙花已經結束,屋內屋外靜得駭人,兩人無聲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許久,馮樂真溫聲道:“你會的。”




無論是自願,還是非自願,他都會替她擋這一箭,只是前者會留下他的性命,後者會讓他化作一把塵土,從此裝進她的荷包,隨她天涯海角地去。




傅知弦聽懂了,突然大笑起來,笑得身體顫動眼角泛紅,心口的紗布也漸漸透出血色。他就這樣笑,笑得髮絲垂下頹唐不已,卻仍舊是好看的漂亮的,馮樂真溫柔地看著他,直到他再無力氣偽裝,哀意像水一般從眼底溢出,才抬手為他擦去額上沁出的虛汗。




“往後,長公主府無法再庇護你,也不會再阻攔你,你要走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至於我們……”馮樂真在他的注視下起身,緩步朝外走去,“就算了吧。”




傅知弦看著她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忍不住要去追,可已經昏迷多日的身子乏得厲害,單是起身便用盡了全部力氣,下一瞬便直接朝地上栽去。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馮樂真指尖顫了顫,卻沒有回頭。




“殿下……”




傅知絃聲音沙啞,心口的血浸透紗布,洇溼了大片衣襟。他渾不在意,喘著粗氣艱難開口:“殿下,我還有一道密旨,殿下不想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嗎?”




馮樂真沒有停下,繼續往外走。




“你我之間,不會就這樣算了,我就在京中等著殿下,等你有朝一日劍指皇位、君臨天下,我就在這裡等著……”




馮樂真一臉平靜地走出主寢,抬眸與靠在柱子上嗑瓜子的沈隨風對上視線。




“喲,殿下這是瞧見我了?”他似笑非笑,還記著方才被無視的事。




馮樂真:“他的傷口好像裂開了。”




沈隨風的笑凝固在臉上。




“勞煩沈先生處理一下。”




馮樂真話音未落,沈隨風便已經進屋去了,下一瞬屋裡便傳出他怒氣衝衝的聲音:“傅大人不好好躺在床上亂動什麼!是嫌自己的命太長嗎?!想死就早點說,我一碗耗子藥給你灌下去,保證你死得透透的,也省得浪費我這麼多時間……”




馮樂真無聲笑笑,款步朝外面走去,被她留在身後的,是她住了六年的主寢,以及七歲相識、十二歲相知,毫無保留地信賴,和愛了很多很多年的男人。




不是已經入秋多時了,天氣怎麼還這般的熱,好似恨不得將一切都融化在這個秋天的夜裡。馮樂真緩緩呼出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額角的細汗。




先帝當年賜下的這座長公主府,真的是太大太大,她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等回過神時,竟發現眼前的景色有些陌生。




她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家,竟也有她不熟悉的地方。




馮樂真靜站許久,轉身便要離開,卻在下一瞬對上了陳盡安的眼眸。




“殿下。”他沒想到她會突然回頭,一時有些侷促。




馮樂真頓了頓:“你怎麼在這兒?”




“跟著殿下來的。”他坦言。




馮樂真眼底泛起笑意:“為何跟來。”




陳盡安猶豫一瞬,到底說了實話:“不放心。”




馮樂真面露不解,不懂他為什麼不放心。




“殿下……看起來很難過。”他抬眸看過來,眸色清澈堅韌。




馮樂真與他對視許久,輕笑:“是有些難過。”




聽到她親口承認,陳盡安愈發無措,糾結半晌後嘗試邀請:“那……奴才給殿下煮碗麵?”




“你還會煮麵?”馮樂真驚訝。




“會煮,”十歲時父母離世,之後一直一個人生活,煮麵這種小事自然是會的,只是……




“不太好吃。”他老實承認。




馮樂真本來沒什麼胃口,可一聽到他說不太好吃,便生出了該死的好奇心,於是沉吟片刻之後還是隨他進了後廚。




後廚這地方,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陳盡安來得更勤,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他差不多也是清楚的。馮樂真就看著他熟練地生火燒水煮麵,看著熱騰騰的水汽凝結成白煙模糊他的眉眼,多日來緊繃的心緒,突然之間有了幾分安寧。




“好了。”陳盡安將一碗素面端到她面前。




即便是前世被關押天牢那幾日,她也沒有吃過這麼粗糙的東西,馮樂真盯著看了半晌,到底是將碗接了過來。




陳盡安本來沒覺得不對,可當看到她嫩如蔥白的手扶在大海碗上時,總算意識到了什麼:“奴、奴才給殿下換個碗。”




“不必,你做這東西,也就配用這種碗。”馮樂真拒絕了。




陳盡安聽出她在嘲笑自己,糾結要不要把廚娘叫來重做,馮樂真卻拿了筷子,嚐了好大一口。




“唔,果然難吃。




”她評價道。()




陳盡安面色不變,耳朵卻紅得滴血:奴、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