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42章 啟明製造廠




作為一個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如果不做出選擇,就會失去整隻手。



陳子輕在紙上寫下事情經過,他等宗母看完問他,但宗母沒有問一個問題,只是不停地拿著手絹擦眼睛。



似乎在這之前就猜到了這裡面的名堂。潛意識裡迴避掉了,抱著僥倖的心理,想要兩個兒子都在身邊。



陳子輕有點心疼宗懷棠,他沒有讓自己沉入個人情緒裡,而是馬不停蹄地跑進靈堂掌了一把香燭去宗懷棠的房間,全點上以後就找到宗懷棠的那截筷子,在牆跟地面劃了深深的幾道痕跡,又在房裡翻出那份死亡名單。



"鍾明,小馬,鍾菇…"陳子輕照著名單上的名字念,這名單比那個時空的要清晰多了,他憑著宗懷棠給他念過的印象,加上猜測,挨個唸了出來。



鬼魂們陸續從牆裡印了出來,緊緊貼在一起。



“你們要是按照宗懷棠的安排走,當年的慘劇就不會發生了,你們也可以釋然了,安息了。”陳子輕說:“這樣一來,你們就能去投胎了。”



“都這麼多年了,那些投胎了的,現在有家有事業,多好啊。”



他當過車間組長,對做思想工作這個業務還算熟悉:“鍾明,鍾菇,我見過你們爹媽,他們肯定都以為你們早就投胎到富貴人家了,要是他們知道你們成了孤魂野鬼,那他們該有多難過。"



鍾明是事故的導|火|索之一,還是大師兄,他的怨念估計是最重的,把他搞定了,其他的都好說。



陳子輕廢了半天勁,鍾明的影子都沒有飄出來站到房裡跟他說話,那應該就是做不了,只能這樣。



“鍾明,算我求你,去投胎吧。”陳子輕對著他跪了下來。那影子扭曲了一下,沒有那麼深了。



陳子輕前傾上半身,維持著頭貼地的姿勢不動,房裡的溫度一點點變高,好像是哪裡起火了,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求救,他沒有東張西望,就那麼磕在地上。



幾秒



鍾後,宗懷棠刻下來的所有人物線都開始瘋狂扭動,持續了一陣,靜止不動了。



陳子輕靜等了很久,他小心翼翼站起來查看牆上的字跟線,應該是恢復成宗懷棠操控的軌道上了吧……



現在就等著宗懷棠醒來說他了。



宗懷棠是在兩天後醒的,陳子輕透露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忐忑地看著他:“我沒有等到你醒來,我先斬後奏,你要是有想法就……"



"你跪鍾明幹什麼?"宗懷棠語氣平常。



陳子輕想抽自己,怎麼沒有去掉這部分,失策了。他笑著說:“這種小事就不要計較了吧。”



“小事?"宗懷棠一手把床頭櫃掀翻,他在狼藉裡踢踹翻找,嘴裡神經質地吼罵,“我的筷子呢,媽的,筷子呢,我要讓鍾明……"



陳子輕抱住宗懷棠的胳膊:"你要讓他幹嘛!你別讓我白跪了!"



宗懷棠一僵,滿腔的憤怒在他的肺腑裡橫衝直撞,撞得全身哪兒都疼,他的喉嚨裡泛出腥甜:“是我無能。”



"怎麼又扯到你無能上面去了。”陳子輕說,“我其實也算是替你爹跪的。"



宗懷棠慢慢側頭。



"你爹不是對不起他們嘛,你媽媽叫我小兒媳,我是你對象,那我……啊呀,我的意思你懂的,我不直說了,反正我跪鍾明也是路小馬跟其他人,他們都在牆上,都一起的,你別往其他方面想。"陳子輕不習慣搞這類真情實感,羞恥心都上來了,他不自在地垂下頭撿起帆船,“你去靈堂看看你爹,沒準老人家釋然了,走了。"



宗懷棠沒有動,木頭人一樣。



“我都說到那份上了,你還要扒拉著鍾……”陳子輕話沒說完就迎來了一個讓他窒息的擁抱。宗懷棠緊緊抱著他,像是要把他摁進皮肉骨頭裡,讓他跟自己長在一起。一人一魂之間沒有一絲縫隙。



陳子輕清楚地感受著宗懷棠的顫抖,他離對方太近,也跟著顫抖,這一刻彷彿能感同身受。然後陳子輕的脖子裡就溼了。



一滴兩滴的液體砸落下來,很快連他的衣領都溼了。陳子輕拍拍宗懷棠抖動的後背:“你安慰一下你媽媽吧,她放棄你哥了。”



宗懷棠沉默半晌:“我沒臉



見她。”



"怎麼沒臉,你做得已經夠好了!”陳子輕的音量忍不住拔高,他收斂了一下情緒,“我帶你去。"



宗懷棠愣愣道:“你有一家之主的樣子了,輕輕。”陳子輕拽著他的手:"行了,你跟著我。"真去了,宗懷棠就一改路上的小媳婦姿態,讓陳子輕在外面等著,自己去了母親的房間。



陳子輕不知道宗懷棠怎麼做的安慰工作,他走出房間時膝蓋上有灰,額頭上有一大塊磕出來的血跡,他媽媽讓他把洋槐樹挖了。



樹是肯定要挖的,但沒到時候。



於是這件事就擱置了下來。時間走到了清明,宗懷棠用紅繩子他把跟陳子輕綁在一起,吃飯睡覺都寸步不離。



陳子輕心說,要是真的到了傳送時間,我照樣是會消失的。



這話也就放在心裡想想了,沒必要說出來。



陳子輕讓宗懷棠帶他去給小馬幾人燒紙,他想著,先從離得近的開始燒,按照距離來。怎麼也沒想到都埋在一個地方——廠裡組織掃墓的那座山上。



陳子輕站在大山裡,山風混著灰燼的味道往他耳朵裡跑,鼻子裡鑽,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放眼望去一大片的墳包,裡頭埋的就是化工廠的職工們。



這個點大多家屬都來過了,拔掉草的墳頭擺著酒菜,插著白紙吊子,嘩啦嘩啦直響。陳子輕提著兩大袋紙錢:“小馬的墳呢。”



“具體在哪不知道。"宗懷棠提的紙錢比他的多一倍,"找找吧。”陳子輕跟在他後面,他們從左手邊的第一個墳開始找。



附近有其他人在上墳,都是中年人,陳子輕無意間掃了他們一眼,沒多想,走了一小段路才停下來,匆匆拉著宗懷棠過去。



來這上墳的,除了家屬,還有當年活下來的工人。陳子輕讓宗懷棠問一問。



宗懷棠還沒開口,那幾個中年人就客客氣氣地跟他打招呼,他們是認識他的。"小宗同志,今年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祭拜,你娘沒來啊?""她有些不舒服。"“到了一個歲數,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



"今兒風還好,不算大,燒紙應該不會把別的地兒燒到。"“還是得擔心點,紙錢帶火苗飛到樹上可不得了。”



/>宗懷棠和他們聊了幾句,眼神詢問他對象:可以走了?



"走吧。"



陳子輕轉身跟著宗懷棠,隱隱約約聽見一箇中年人喊:“別站那塊石頭上!”



“向師傅就在那裡磕到的頭!”



陳子輕的後背倏然爬上雞皮疙瘩,他循聲望去。



“你說這我就想起來了,向師傅當時不知道是撞見了什麼,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倒石頭上了,當時小宗同志跟他娘也在場,把大傢伙給嚇的哦……"



“哎,向師傅也是命不好啊。”



陳子輕的腦子裡突兀地多了一段原主死前的記憶畫面。



原主進山祭拜曾經的工友們,他看見馬強強的鬼魂站在自己的墳前,這才受到驚嚇磕石頭上沒了氣息,



這段讓宗懷棠給加進那個時空了。



“誒誒,鍾家二老來看兒女了,咱去關心關心。”幾個中年人急急忙忙去趕場子。



陳子輕忽然想起來鍾菇的死因,他扯了扯:“宗懷棠,鍾菇是怎麼沒的啊?”



宗懷棠最近都沒敢睡覺,眼下有很重的青色,他一個個墳包地看:“那晚聽到她哥出事就急著從家裡往工廠趕,騎車掉進湖裡,淹死了。"



陳子輕悵然,原來是這樣。



“找到了。”



宗懷棠的聲音喚回了陳子輕的思緒,他探頭:“小馬在這裡啊。”



"多給小馬燒點紙,等他到了地底下就能買好吃的。"



陳子輕蹲在墳前把袋子裡的紙錢倒出來,讓宗懷棠劃了根火柴扔上來。



火燒了好一會,被宗懷棠用樹枝打滅了。



陳子輕踮腳拍掉宗懷棠頭髮裡的灰燼,把頭湊過去讓他給自己拍:“下一個是鍾菇,她的墳不用找了,她爹媽站在那兒呢。"



宗懷棠的手掌從陳子輕的頭髮摸到他臉上,佈滿血絲的眼盯著他:“等他們燒完,我們再去。”



陳子輕看出他要被不安淹沒了,嘆著氣說:“我真的不走。”



宗懷棠冷笑:"你以為我怕你走?"



“你要走就走。”他自說自話,面部發神經地抽搐,&#



34;你走了,我就把罐頭全砸了,麥乳精全倒了,我會把所有你喜歡的全都毀了。"



陳子輕還沒反應過來,宗懷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下巴蹭著他的劉海,神情愉悅道:“你說得,你不走。"



“是,我說的。”陳子輕膽戰心驚。



清明過完陳子輕沒走,一個禮拜後,他還在宗家,在宗懷棠的被窩裡醒來。宗懷棠終於不綁著他了。



陳子輕身上的衣服漸漸變薄,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故發生的日期,宗懷棠去雜物間找了一把鋤頭,把洋槐樹挖了。



樹一倒,整個院子就好像是晴朗了起來。



陳子輕看到鍾明他們哭著笑著跟他揮手,他也哭著笑著揮手,很用力地揮著。相識一場,再見。



再見



那些工人朋友們去投胎了,宗林喻被吊著的一口氣就斷了,他埋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按他母親的說法,想看家就能看到。



宗懷棠的精氣神逐漸康復,陳子輕開始調整心態,他想著以最佳的狀態進入下一個世界迎接挑戰。



談情說愛是很傷的,尤其是他這個身份。



一個隨時都會離開的人。



陳子輕一邊清醒,一邊問監護系統:“陸哥,傳送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我有個心理準備。”系統:“那道程序不存在。”



陳子輕失望了:“有傳送的大概時限嗎,幾個月之內這樣?”



系統:“沒有。”



陳子輕束手無策,那他是讓宗懷棠做好他隨時都會走的準備,還是什麼都不說,然後他到了傳送時間,宗懷棠前一刻還在對他親親摸摸耳登廝磨,約定好要去哪要做什麼,下一刻就發現他不見了呢。



兩種選不出第一第二,並列的狗屎一泡。



陳子輕不選,就是默認選了第一種,他猶豫了好些天,最終試著跟宗懷棠說:“我不能在這裡過一輩子。"



能說出來,不是宿主的禁制。



宗懷棠手裡的鍋鏟掉進大鐵鍋裡,他笑出了聲:“你不是說你不會走?”陳子輕飛快地說:“清明的時候確實沒走!”宗懷棠一語不發。



就是他說的那樣,人是貪得無厭的。



對現在的他而言,清明沒有失去眼



前人,沒有生死離別已經滿足不了他了,他想要後半生都能相伴,想要一起到老。



陳子輕拿起灶臺上的盤子盛菜:“我什麼時候走不是我能控制的,時間一到,我不想走也得走。"



完了,這話說不出來,失聲了。寫肯定也寫不成。



陳子輕只能在表情上做功夫,他把一盤菜放在灶臺的鍋蓋上面,仰頭對著宗懷棠,儘可能地把想



說的都擺到臉上,塞進眼睛裡。



宗懷棠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他的有苦難言:“去哪,回家嗎?你想家人了是嗎?”“不是。”陳子輕搖頭。現在回去了就是植物人,等死,他得帶著第二條命回去。



宗懷棠內疚道:“是我自私了,這裡不是你的時空,你的家人不在你的身邊,你想家人了,你想回去了。"



兩人不在一個頻道。



這種刻意的錯開讓陳子輕感到不適,他後退了一點看宗懷棠,精神狀況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嗎?怎麼都是裝的,騙他的?



“退哪去。”宗懷棠若無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擦手,慢條斯理地解下腰部的格子圍裙,"你把菜端到堂屋,我去叫我媽出來吃飯。"



陳子輕聲音艱澀:“我就想跟你說,我走了,你別瘋。”



宗懷棠很平靜:“行。”



陳子輕一口咬定:“你糊弄我!”



宗懷棠面不改色地承認:"對。"



陳子輕扯著頭髮走出廚房,他又返回到宗懷棠面前:“我走了,你怎樣我都不知道了,我不值得你為我糟蹋自己,你還有媽媽,你的生活和人生。你才三十出頭。"



“還沒走就掛念上我了。"宗懷棠捲了卷襯衣袖子,手撐著灶臺對他笑,"真走了,見不到我了,不得掉一屋子珍珠。"



陳子輕沒有半分說笑的心情:“哪天我走了,我想你能好好過,正常老死。”



宗懷棠臉上的笑意淡去,無聲凝視他很久,沉緩地吐息:“好,我答應你,我會如你所願,吃好喝好,從青壯年步入中年,再步入老年,牙齒掉光,頭髮花白,壽終正寢。"



陳子輕依舊不放心,他提起那份承諾書:"宗懷棠,別忘了你



對我的承諾。"



宗懷棠摟著他的腰,彎腰親他,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當然,宗技術永遠說話算話。"陳子輕不再往下說。不多時,他坐在堂屋,扒拉一口飯菜到嘴裡,聞到了宗懷棠身上的煙味。果然怎麼選都是錯的,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吧。



這一過就是十年。



誰能想到啊,那可是十年啊。



陳子輕以靈魂的狀態存留了這麼久,他都忘了這裡是中轉站了,宗懷棠也早已不再如履薄冰,十分熱衷於在家裡的各個地方把他弄哭。



十年裡發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宗母病逝,二是宗懷棠進啟明製造廠的第一車間當技術員,三是養了只貓,就是陳子輕在廠房寫詩見到的那隻橘貓的後代。



很平常的一天夜裡,陳子輕睡著覺,他突然就從睡夢中醒來,感覺自己要走了,那種直覺非常強烈。



現在這情況是先出現直覺,後出現系統的通知,他是時間親口說的。



怎麼說呢。



我要走了,我必須走了。就這樣嗎,好像只能這樣了。



陳子輕在床上躺了幾個瞬息,他把埋在他脖子裡的腦袋慢慢託到枕頭上面,一刻不停地下床找十年前寫的那封信,宗母去世後他把信夾在一本書裡了。



書被他從頭翻到尾都沒找到信,鐵定是讓宗懷棠發現了,拿走了。



陳子輕焦急地啃著嘴巴皮,宗懷棠掌走信不可能不看,那他就不用再寫一封了吧。不行,還是得寫。



十年前,跟十年後不一樣。



這個年代的人普遍情感含蓄委婉,信紙是最好的傳情之物。即便是對於少數濃烈奔放的來說也是一樣。



時間的原因,陳子輕沒有寫很長,他寫好就將信放進宗懷棠的枕頭底下。一系列動作都沒發出大聲響。



陳子輕迅速梳理心緒,他早就拜託過湯小光照顧宗懷棠了,橘貓養得胖乎乎,宗懷棠很喜歡它。種在文體館後面的那棵桃樹搬到了院子裡,結的桃酸是酸了些,能下嘴。



宗懷棠送他的杯子裂了個縫,黏上了能喝水,字典裡的字他都會寫了,註釋也都看過很多遍了。車間的工人都很敬重宗懷棠,和他處得很好。



廠裡發的月餅券跟糖果票,宗懷棠說這個禮拜天帶他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