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51章 驚蟄

    他不想把自己該背的那些劃撥給塵不到,所以很早就開始偷偷洗靈了。他知道金翅大鵬會告狀,剛開始總用傀線捆著它。

    後來又用熬鷹和講(恐)道(嚇)理的方式,讓那鳥站到了自己這邊。他不擅長說謊,全靠老毛撐著。

    塵不到沒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帶得叛變,等發現的時候,聞時已經修了很多年了,從動不動就窩成一團的小雪人,變得身長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聞時17。

    因為時常洗靈,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看上去比小時候更冷,更加難以親近。他在少年長成的過程中有了稜角,不像小時候一戳一個坑,漸漸有了點鋒利的味道。

    以至於幾個師兄又想逗他,又有點怕他。單以氣質來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個。

    那幾年,俗世總是很亂。塵不到不常在松雲山,聞時經常會一段時日見不到他。

    十多歲的少年,心思總是最多變的,敏感又飄忽不定。即便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也還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著冷冰冰的,並不是沒有絲毫俗世間的情緒,尤其是在塵不到身上。

    他小的時候,塵不到就是那副模樣。他不知不覺長成人,塵不到還是那副模樣。他自己的變化一日千里,塵不到卻始終是那個懶懶倚著白梅樹,笑著斥他“恃寵而驕反了天”的人。

    這讓他有種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間兀自成年,塵不到卻是在光陰的間隙裡,偶爾投照過來的一道身影。不像長輩,更像來客。

    有一回,塵不到隔了數月才歸,戴著他見外人時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間。雪白的袍擺雲一樣掃過青石,又被紅色的罩衫輕拂而過。

    聞時剛巧從另一邊山坳上來,遠遠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遠處的那個人有點陌生。

    他們應該很親近,比世間任何人都親近。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是藏在靈相里的那些俗世塵緣。

    但在這些之外,又有一點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遠,而是忽然之間有了一些微妙的間距。

    這種感覺生得潛移默化,又來得毫無緣由,聞時始終琢磨不清。

    直到兩年後的又一次仲春,聞時他們剛破完一個籠回到松雲山,歇了沒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練功臺。

    卜寧是個風一吹就倒的文弱體型,還是個喜歡操心的碎嘴子,一邊沿著山石擺陣一邊說:“我那天聽師父說,等師弟及冠,咱們就可以下山去了,遊歷、收徒,入紅塵。但我跟你們住慣了,一個人反倒孤單,要不咱們結個伴?”

    鍾思藉著符咒亂彈風,給他擺好的陣型搗亂,一邊應道:“行啊,你這小身板兒,一個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幾天。”

    卜寧遠遠指著他,很沒氣勢地警告他:“你再彈?六天後有大災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鍾思嘴上這麼說,搗亂的手卻收了,轉頭又來問其他兩人。

    莊冶有個諢名就“莊好好”,因為問他什麼,他都是“好好好”,最沒脾氣。所以鍾思主要在問聞時,畢竟他們每天最大的賭局就是賭這個冰渣子師弟究竟高興還是不高興。

    可惜,這會兒的聞時剛好不高興。

    離他及冠還有一年,塵不到那句話他也聽過幾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許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他就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和煩躁。

    彼時莊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操著傀線練精準度,細細一根絲綿線打鳥、打魚、打飄落的花瓣,打飛過的蟲。

    風聲呼呼作響,很是嚇人。聞時卻避都不避。他垂著薄薄的眼皮,靠在樹邊,抿著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線。

    “你怎麼想?”鍾思衝聞時的方向問道。

    聞時眼也不抬,懨懨地道:“明年再說。”

    “師弟,傀線甩出去,怎麼樣力道最巧?”莊冶跟著問了一句。

    聞時依然沒什麼興致,他只是剛好聽到山道上有聲音,順手給莊冶做了個示範。結果傀線剛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為山道上拐過來的人,是塵不到。

    那時候的聞時,傀術離封頂已經不遠了。傀線以最刁鑽的角度掃過去,速度快又有力,讓都沒法讓。

    於是,那幾根傀線被塵不到抬手一攏,握進了手心裡。雪白的棉線繞過他骨形修長的食指彎,又纏繞過無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聞時第一次知道,傀線跟傀師的牽連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間,他半垂的眸光顫了一下。那隻乾淨修長的手指牽握的好像不僅僅是幾根絲綿線,而是探進了他的靈相。

    他繃著傀線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著山道邊的人。

    “一陣子不見,就拿傀線偷襲我?”塵不到並不惱,笑問了他一句,便鬆開了手指。

    傀線從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連忙恭恭敬敬地叫著“師父”,唯獨聞時沒吭聲,斂了眉眼,把傀線往回收。

    那天夜裡,聞時又做了一場久違的夢。

    還是那座屍山血海的空城,還是漫天遍野的鬼哭聲。只是那些魑魅魍魎都變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遠,若隱若現,像嘆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纏著絲絲掛掛的傀線,傀線溼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汗順著線慢慢往下滑,然後滴落下去,在他腳邊聚成水窪。

    他忽然聽到背後有動靜,猛地轉過身去,拉緊傀線。卻看見塵不到赤足站在那裡,雪白的裡杉鬆散著垂下來。

    他目光深長,從半闔的眸子裡落下來,看了聞時一眼,然後抬起手,拇指一一撥過他緊繃的傀線,抹掉了上面的水跡。

    聞時看著他手指下的傀線,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

    “叫人。”對方拎著他一根傀線,低聲說。

    聞時閉了一下眼,動了唇說:“塵不到。”

    他在說出那三個字的瞬間驚醒過來。

    手指上沒拆的傀線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鳥架,噹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著眉,身體繃得很緊,跟夢裡一樣的雪白衣衫鬆散微亂,沾著不知何時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水聲潺潺,順著屋簷滴落的時候,會發出粘膩曖昧的聲響。聞時抿著唇,素白側臉映在光下,緩著呼吸。

    屋門忽然被人“篤篤”敲了兩下,然後輕輕推開。

    聞時抬頭,看見塵不到提著燈站在門口。他的眸子裡含著煌煌燭火,嗓音裡帶著睡意未消的微啞:“怎麼了?”

    聞時看著他,沒答。

    屋外忽然響起了一片悶雷聲,驚得山間百蟲乍動。

    塵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聞時低下頭,看到自己黑霧繚繞、塵緣纏身,那是俗世間濃稠的愛恨悲喜,七情六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