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93章 養靈

    四野闃然。

    他作為最後一道助力,似乎終於扛住了傀師的破陣之勢,氣勢滔天,動盪的大陣穩定下來。

    一眾家主悄悄鬆了一口氣。

    張正初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那個滿手傀線的人,將之前劃過的驚意壓下去。

    “後生。”張正初沉著嗓子開了口,臉上看不出表情。他對外說話透著一股老派的刻板氣,這在諸多小輩聽來,極具壓迫力。

    周遭議論戛然而止。

    各家家主在“後生”兩個字的提醒下,面容松坦下來。跟著張正初一道看向來人。

    “你是沈家的?”張正初一字一頓地問道。

    剛停的議論聲又嗡地響起來。

    說某個名字,各家不一定有印象。但要說到沈家,那可太他媽的印象深刻了!

    在座的有一大半人,都曾經因為那條舞動的死人線,徹夜難眠。他們曾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線一路舞到跟張雅臨齊平的位置,愣是找不出一個活著的名字。

    要說是沈家的,那就可以理解了。連那條舞動的線都容易解釋了。

    因為所有人都聽說過,沈家的徒弟連名譜圖都上不了,後來一朝之間實力猛增,簡直能跟名譜圖最頂端的人抗衡。

    結果這群人還沒議論完。那個俊帥挺拔的後生便開口答道:“不是。”

    他眸光微微下睨著投過來,似乎在看著張正初,又似乎厭煩看他。說話的時候薄唇幾乎未動,有種譏嘲又冷淡的腔調。

    張正初眉心蹙起來,目光再度掃過對面那幾人,心間掠過無數個想法。

    身後有人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我數來數去沒數出卜寧老祖在哪,難不成老祖轉了性,沒挑不傷原主的死人?”

    另有人壓著嗓音提醒他道:“想什麼呢,這是傀師。”

    張正初再度開口:“你不是沈橋的徒弟?”

    “不是。”對方兩次答了同樣的話,第二次語氣明顯更冷了。

    “那你究竟是什麼人?”張正初問。

    “跟你有關?”對方的陰沉和不愉幾乎寫在臉上,直白得毫不遮掩。

    張正初被他這股語氣激得眯了一下眼,又沉緩開口:“當然跟我有關。不僅跟我有關,還跟我身邊站著的各家元老有關。你既然用著祖上流傳下來的傀術,做著判官一脈在做的事情,那就能稱得上一句同道之人。”

    “判官延續至今已過千年,師徒相傳已有百代,尚存於世者數千,相攜相助、謹遵大義禮數,才有如今的局面。依照禮數規矩,這數千人裡,半數以上的人能稱你一句‘後生晚輩’,而那些人中的大半,又要喊我身邊諸位元老一句師父——”

    張正初沒有回頭,手指卻劃過周遭眾人,“你說,我們有沒有資格過問你一句後生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他說完適時頓了一下,給身後各家家主一個消化應和的時間。他轉回頭來,剛要張口再問,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輕傀師的眼睛,不知為何忽然怔了一下——

    聞時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地落在張正初身上。

    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皮總是微垂的,目光就順著眼睫的斜度投下來,像扣了一片淨透無塵的玻璃,常給人一種冷冷懨懨不過心的錯覺。

    塵不到以前說過,他這雙眼睛生得很特別。

    究竟特別在哪,他問過好幾次,卻幾次都沒得到一句認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聞時是個很記事的人。不是記仇,只是記掛事——小時候曾經在松雲山道上嚇到過山下弟子,少年之後再下山,他便必要讓鍾思給他一貼易容符。

    後來有幾次回到山間忘了揭,他以為可以藉機唬一唬塵不到,卻總會第一時間被認出來。問及原因,塵不到就會抬手虛掩住他下半張臉,只留眼睛說:“下回再這麼睨著我時記得活潑些,最好是笑眯眯的,那樣說不定能多糊弄一會兒。”

    聞時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裡請他滾。

    倒是千年後的這一刻,看向張正初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或許是有幾分笑的——並非塵不到所說的那種,而是帶著譏嘲的笑。

    彷彿剛剛張正初的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荒誕可笑。

    他冷冷地說:“你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張正初卻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門!

    他睜大了眼睛又倏地眯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眉心擰成了川字。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動作的同時,聞時已經不在原位了!

    那個轉瞬之間發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橫向拉開的卷軸。

    左邊是張正初攥住了手杖。

    蒼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樹根,骨骼之外就是鬆垮的一層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連,帶著幾處突出膨大的節點。在他用力的瞬間,虯結暴起!

    纏繞在手杖上的靈神集結數百人之力,一端延伸於黃土深處,像裹挾著金光的地龍,在那層薄薄的地殼之下以手杖定點為中心,朝四方遊竄!頃刻間覆蓋了大陣內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則順著張正初交握的雙手往上極速攀爬,他皮膚之下的筋脈變得清晰可見,青紫交錯,密密麻麻。而那些靈神所帶的白光就沿著每一條筋脈朝他心臟和額頭匯聚!

    在他身後,是各家家主或驚駭、或遲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壓陣的羅家家主離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衝擊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後急退數丈。而楊家家主在一眾元老之中年紀尚輕,反應最快,一手夾著五張符紙朝張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

    符紙脫離手指時,一道巨盾的虛影自天穹落下,直插地面,擋住了張正初周身亂撞的狂蕩靈力。

    還有很多人已經甩出了傀線,形態各異的巨傀從長線一端奔躍而出。

    畫面右邊。

    聞時只剩一道肉眼無法捕捉的白影。他左手前探,右手翻轉腕節,將牽連著所有陣石的傀線收攏繃緊,靈神順著長線流瀉而出,直竄出去的同時,整個天空一片雪亮。

    紫白交錯的電光佈滿蒼穹,雷聲緊隨其後,轟然炸響在天地之間。

    場面被拉伸到極致,又全數收縮於陣眼那一點。

    就在那眨眼便過的須臾間,謝問從旁邊折了一根長茅草,枯枝般的手指勾著草杆繞了一個特別的結,而後指腹一捻,另一隻手掌對著草根輕輕一拍。

    那根茅草便乘著狂風直射出去。

    明明纖細脆弱到不堪一擊,此刻卻像是世間最鋒利的長箭,直竄到聞時身前。它只比聞時快上半步,帶著巨力穿過張正初周身激盪出來的靈神阻隔,每擊穿一層,就是天地震顫,金光迸濺。

    每擊穿一層,張正初的臉色就灰敗一分。

    “張老小心!”

    “先生——”

    阿齊在那一刻爆發了傀的本能,面無表情卻猛撲過來。

    於是他看到了張正初驟然緊縮的瞳孔,裡面映著茅草的影子,周身流竄火光。

    它在擊穿傀的後腦之前,剛巧燒作灰燼。

    下一秒,阿齊就被一根長線捆住。他在重力拉扯之下,被狠狠甩出去數十丈!

    聞時就是那個時候乍然落於張正初面前的。

    他身上帶著茅草燒落的餘燼氣息,抬了手,食指中指緊繃著朝內扣,關節上拖拖掛掛地懸著細白傀線。

    明明沒有碰到任何人,張正初卻像被一股無形之力猛地吸住!